万氏也不怕,瞧着反而更加委屈,撒泼道:“横竖你是做父亲的,总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因着怜惜那个一年未见的就让自幼长在身边的受委屈……”
说着竟似要哭。
宋澹不胜其扰,又叹了一口气,一边叫丫头给夫人倒茶一边道:“我哪里会委屈疏浅?她自然是我最疼爱的……”
谁说不是?
比起一个一年到头只能见上几面的女儿,比起一个让自己的生母遭遇生死大难的女儿……他自然要更疼爱别人。
万氏心情稍霁,抹泪的手缓缓放下,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那今岁冬狩便且先不带疏妍去了吧?以免和方世子再碰到一起,惹得人家说闲话……”
宋澹焉能看不出万氏真正的意思?无非是怕疏妍挡了她自己亲女儿的路,他一个男子,说穿了对这些内宅之事并没多么在意——尤其对那个自江南而来的女儿,更没有多么在意。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
……算是默认了。
接下来两日宋澹都未在家中见到自己的小女儿。
她自幼安静,只在襁褓中哭得多些,或许是因为晓得母亲为生自己而死,生来就背着一桩孽;长大后人更安静,有人逗才会多说两句话,五岁上被她外祖家接走时都不曾掉过什么泪,拜别他这个生父时只草草说了一句“父亲保重”,其余再没有别的了。
宋澹想,也许他同这个女儿的确是缘分浅薄的。
他也并不很惦念这个孩子,实际她离家后他心头还感到更松快了些;后来她一年只回家一次,被乔家二老教养得落落大方,只是同他这个做父亲的更加疏远,时常让他觉得她是一个与宋家无关的人——可其实怎么会无关?她是他的女儿,是他的亡妻辛苦怀胎十月、不惜豁出性命生下的女儿。
他应当照顾好她,应当像对疏浅她们一样和蔼地同她说话,应当不时问问她在钱塘过得如何,应当留心发觉她喜欢什么式样的衣裳首饰……但这的确有些为难,只因每每见到这个孩子他都会难以自抑地忆起亡妻,心中始终留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
……他曾与乔氏十分恩爱。
金陵宋氏乃是江南第一豪族,乔氏一介商门、本不堪与宋氏为配,只是钱塘初见惊为天人,相识之后亦是情投意合,于是历尽辛苦恳请父母允他娶乔氏为正妻,一番波折过后终是遂愿。
婚后他二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确度过了一段十分美妙的日子,只是妻子多年来却未能怀上身孕,他是家中长房嫡子,族中长辈自然介怀,此后果然逼他纳妾,否则便要以七出之罪将乔氏休弃。
他本不是那朝秦暮楚的薄幸之辈、自不愿迎娶新人令发妻伤怀,只是世家大族之内总有许多无奈,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决计无力抵抗,于是婚后第五年终究还是让万氏和吴氏进了门,两年后方有了长子宋明卓。
他想,这样其实也很好,终归他心中最爱的还是发妻,即便她没有子嗣他也不会令万氏吴氏越过她去,她永远会是家中的主母;可其实有些事并非他能左右,何况万氏本是贵妾,她家长辈自扬州直上长安,要求将为他们宋家诞下长孙的女儿扶正,否则便不依不饶。
幸而恰在此时多年不孕的妻子被诊出有喜,他简直喜不自胜、比当初万氏有孕惊喜上百倍,此后大半年始终在妻子左右悉心照料,心中盼着她能为他生下嫡子,这样往后她便不必再看族中长辈脸色、更不必将正妻之位让与他人。
……谁知天总不遂人愿。
她胎位不正难以生产,即便请来宫中御医也无力回天,取舍之时他一心只想留住妻子、产房内的她却声嘶力竭执意要生下那个孩子,结果最终被扯进了鬼门关,自此与他阴阳永隔。
而她拼死生下的孩子……却仅仅只是一个女孩儿。
他知道的,无论男女都是自己的骨肉、他都应当妥善地将他们教养成人,可每每见到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都不免会想起自己的妻子——他已经有三个女儿了,而她却用自己的命去换了这个孩子……真的值得么?
他想不明白,待这个孩子自然也算不得好,时常十天半月都不去看一次,只将她托给乳母下人照料;唯独次子自幼与她投缘,后来就算是养在吴氏房里,钱塘乔家听闻此事自然不满,二老遂亲自北上长安提出要将孩子带回江南抚养,彼时面对他二人失望的注视他心中羞愧又悲痛,可其实背地里又暗暗长舒一口气,平生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的软弱,而那个孩子平静又淡漠的眼睛就是映照他罪孽的明镜。
“父亲便不能去看看四妹妹么?她毕竟才十四岁,这回母亲罚她罚得也实在太过了。”
疏妍受罚后次子这样问他,看神情似乎也有些无奈。
“她也是父亲的子女,自幼却极少得到父亲的照料……她一个半大孩子,总不会全不觉得委屈的。”
宋澹沉吟不语,当时并未有所动作,宋明真叹了一口气,也没再多说什么;次子离开后他却还是动了念,听人说那天疏妍在堂上跪了整整四个时辰,她还年幼,也不知是不是伤着了。
他在傍晚时分屏退仆役独自往平芜馆去,越是临近步伐越是犹疑——他应当如何同她说话呢?那孩子的眼神总是那么冷清,兴许心里也并不如何盼望见到他这个父亲吧。
短短一条路走了好半晌,终归还是远远瞧见了平芜馆的大门,院子里四下无人,只有屋里偶尔飘来几声谈笑,似是幺女正在屋里同她身边的丫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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