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起这一切,心中仍是唏嘘,却再也不会有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对母亲的思念仍如咒语般终生难弃,但却因漫长光阴的磨练,已成为一种情怀,是宿命,不再是爱恨悲欢的起兴。
在我刻意的讨好之下,住持终于对我刮目相看,她再也不命我去做那些粗重而繁琐的话,而是令我来看守藏书阁。
走入藏书阁,我登上高而陡峭的木梯,坐在阁楼之上,贪婪地翻看一部又一部书籍。
极少人来书阁,我却爱上了这在方块字里的腐朽之味,有生有死,有男有女,有花有草,有露有雾,有爱有恨,有辜负有欢爱,有诡计也有善良。
长长木梯,微黄一盏灯,长夜,感喟。
有诗写道:“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每个女子其实都不一样,木兰或我的少年野心,都隐藏在“当户织”寂廖的油灯下。而女子也不是只有《女则》可读,我翻出一本《三十六计》。这本书我一直在读,不离不弃,当成生存兵法来读。三十六计,计计是骗,男人世界里的高明手段都是谎言,都是与道德背道而驰。
其实这些道理母亲早已教给我,只是从前我一直学不会。拂去书脊上的灰,那些好时光似乎重新回来,仿佛一坛埋土十八载的烈酒,也是在季冬梅花冷香的长夜里,一切惊人的相似。母亲曾说,绝不可因为自己是女子,而放弃寻访天下的机会。每个女子,骨子里都有豪气干云、雄心勃勃的一面,可惜这仅存的一点壮志总在织布机的声声叹中止步,消失殆尽。
如今,我已摈弃浮躁,波澜不惊,如葛藤般天然从容,有人爱我怜我敬我惜我,我是我;有人践我踏我污我轻我欺我,我还是我。
面窗夜读,血气浩茫涌出,抛开繁重浩帙,我已抓住了骨子里的乐天知命、达观那枝芦苇,轻飘飘一荡,就诗意地跃到现世,将所有的利器暂时隐匿于岁月风霜中。
晨起,突有寒风袭来,落梅如雪,积满衣襟,我亦不伸手拂去,仍旧立在梅花树下,双目圆睁,看向远方,一瞬不瞬。
今日是先帝的忌日,所以李治要来感业寺上香,这是一个千栽难逢的机会,我绝不会放过。
我的住所在桐荫深处,此处十分幽雅,满院罩着梧桐叶,将屋子遮得不见天日。我便拿了纸笔,画了许多窗心,上面题着恭楷的诗句,将屋中所有窗心一并换过,又在院中种下一丛丛白梅与黑牡丹。春夏秋冬,凡是到我院中来的人,一踏进门便觉芬芳触鼻,心旷神怡,将愁怀丢开。
这桐荫深处被我打理得清雅幽静,如世外小桃源。寺中的尼姑们见我如此,全以为我已收敛了心性,只懂清修。她们哪里知道,我如此费苦心地收拾屋院,却有深意在其中。感业寺是皇家寺院,遇有祭奠大日,皇帝必要来此,我只需耐心等待,终有一日圣驾会临幸到此。而任何人见了我这清净之地,不由他不留恋。而李治若望到了那窗心上我所题所绘的字画,那便真正是我的机会。
最可怕的,倘然李治不到此地来,那我此计便无用处,必须另想他法。幸而此时我已讨得住持的信任,她允许我到殿中迎接圣驾。
我站在高楼上朝下望去,寺外仪仗整齐,想来李治已快到了。
我仰起头,望着那一树梅花,幽蓝天空,飞雪扑面,一枝梅花随风微颤,轻盈洁白得如同一片将溶的冰雪,我长叹,情不自禁踮起脚尖,伸长了手,想去折它,却始终不能触及。
“你想要那枝白梅么?”身后倏地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低沉而淡然。
我全身一僵,没有转身,已知是谁,因为这个声音曾经温暖过我。
我没有开口,身子一动不动,院中寂静非常,静得连花瓣与飞雪落地的声音似都清晰可闻,我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与身后之人的轻浅的呼吸声。
“不用了。”我沉淀思绪,收回了手,仍是静静地看着远处,“折下它,那便不是原本那一枝了。”
“媚娘,你变了。”身后轻微的足音越来越近,他转到我身前,定定地站住,一身银色锦袍,华贵异常,衬得他俊朗不凡,“许久不见,你过的好么?”
“我过得很好。”我已习惯在人前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哪怕如今面对的人是他,我亦不会改变,“阿真,你也变了。”
当年我被迫到感业寺出家,便再也听不到外面半点消息,自然也就与阿真失去了联系。如今他突然出现,我也无法知晓他为何会来这里,又为何会一身华服,他似已拥有了高贵的身份。心中疑惑重重,但我绝不会开口先问,他若有心,必会自己说出其中的来龙去脉。
阿真定定地看着我,他的手微抬起,徐徐伸向我,却又迅速放下,收回袖中:“你不问这些年我去了哪里,都做了什么么?”
我见他如此神态,心中便又冷了几分,换做是从前,他恐怕早已将我紧紧拥在怀中了,而如今他的脸上已没有了温暖的笑意,望向我的双眸既深且冷,我猜不出他改变的原因,只能保持缄默。
“自我懂事起,我便知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福嫂与福伯收留了我。他们对我的恩情,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阿真静了半晌,才低低道,“七岁时,我望见了你,你便是我心中唯一的绝色。我入宫,是为了你,我不畏死,也是为了你。曾经,你是我所有的一切。为了你,我可以赴汤蹈火。”
我浑身一颤,面上虽不动分毫,心中却有无法抑制的紧张与慌乱,只因阿真话中那无法遮掩的绝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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