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舰是一艘中型商船,刘义符顺舷梯登上船头甲板,就见十来人列队齐齐见礼,最前面竟是两名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身着常服也不知是何官职。
其身后半步一名身材修长,双十年纪左右的年轻军官一身铠甲,腰佩环首刀,正是张弼,为张翼之弟,表字兴范,也是刘义符二表兄,倒是印象很深刻。
“此非常时刻,兴范不必多礼,尽快传令下去起行吧!”刘义符摆了摆手,见那两名文官正打量自己,便又问道:“兴范!这两位仕人是谁啊?”
“臣是太尉府司马吉翰,拜见陛下!”不等张弼介绍,右边那名白静宽额方脸,颌蓄长须的高大文士上前一步躬身谒见,又指着左侧身形瘦长,个头微矮的短须文士道:“这也是太尉府属官,录事参军郭叔融,因臣二人家宅就在这潮沟东岸街边,见夜有军士调动,便来察看,得知原委便带家眷随驾,愿为陛下尽一份绵薄之力。”
吉翰,字休文,关中冯翊郡池阳人,博通经史,尤擅律法术数,为官清谨刚正,其家是晚期南渡士族,在前朝也是一直得不到重用,很受南方士族打压,早期随先帝为军吏将佐,多从征战,永初三年转太尉司马,仍算是大才小用了。
刘义符一听,脑中顿时浮现出吉翰生平履历,不由大喜仔细打量,只见吉翰身形高大伟岸,一身仕人常服的宽袍大袖仍遮掩不住发福的大肚腩,好在自己个子够高,不然此时必有一种压迫感,忙上前伸手扶起,大为感动的样子道:“朕早闻太尉府二位先生之才,可惜不得调用,如今真是患难见忠臣,二位能冒险相投,朕铭感五内啊!”
“陛下言重了,这是臣等本份之事!只是……陛下若果真往京口,恐于事无补啊!”刚才赵伯符麾下义徒营士卒大呼,远近可闻,吉翰自然听到了,已先入为主,谦逊了一句,欲言又止。
这时,旁边郭叔融却接口道:“不错!去京口不若移驾蒋山,屯兵以待,只需坚守一两日,臣等分头行事,内回城暗访忠良之臣斡旋,外召援兵策应,则可转危为安!”
郭叔融是华阴人,表字文渊,庶族出身,曾仕后秦,先帝北伐关中时随之南归,擅数术谋略,掌管军需调度有方,算无遗策,以干才侪身太尉府,为官清廉,家无余财,颇受先帝赏识。
相比于吉翰意态含蓄,或者说是稳重,郭叔融所言之策就要胆大冒险得多,成功率大概只有五成,因为内外禁军都屯驻在建康附近,若外援不能及时赶到,自己就危险了。
郭叔融之策无非是脱离险境就近屯驻,争取禁军投效,刘义符事先也早就考虑过了,便即下决断,严肃道:“其中利弊,朕已再三斟酌权衡,但为社稷长远之计,朕不打算去京口,已决意幸豫州寿阳,二位先生意下如何?”
“寿阳?有建安侯相助,大事可期,此策甚好,臣但遵陛下之命!”吉翰抢先开口,颇赞成此意。
不料郭叔融直皱眉,一甩袍袖,上前一步,面带不悦之色,凛然劝阻道:“陛下!当此形势,不可轻率渡江而北幸豫州,应迎难而上,毕其功于一役,否则,大势去也!如今……内外禁军为国之根本,陛下只需屯驻蒋山争取让士卒投效,则劣势可逆转,叛臣可伏诛!”
“文渊啊!你说得确实有道理,可是你难道不知,此等重臣广结臂助,威信遍及朝野,岂是轻易可诛?陛下事成之后,仅有禁军护卫京都,却没有忠臣辅佐,王谢之流岂是可用,陛下当如何亲政呢?揠苗助长谁能心服?而幸豫州可广纳人才备用,方是两全之策,不可不慎重啊!”
吉翰的考虑显然要长远得多,可他的顾虑,郭叔融并不以为然,狠狠横了吉翰一眼,再逼近一步,郑重其事的张开双臂,两手抱拳虚握,深深躬下腰,意态恳切进言。
“先帝当年成就帝业,多赖北府精兵强将,如今大业已成,而北府何在?内外禁军是也!陛下若轻易离京,则此等精兵不为陛下所有,可谓是,禁军在握,祖宗基业无可动摇。陛下今弃禁军拱手让人,来日再想夺回,恐非十年之功不可得,陛下,切不可渡江北巡啊!”
听郭叔融这么一说,刘义符心中也有点犹豫了,当今之世,还真是得北府者得天下,可军事只是正直的延伸,有军而无政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跛子脚是不长久的,还是吉翰所言更合心意,便顺势扶起郭叔融,摇摇头道:“文渊先生之好意,朕都明白,不可再说了,望随朕赴寿阳,可否?”
郭叔融脸色顿时一僵,轻叹一声微微点头,直起身满是不甘之色看向吉翰,语气有些萧索道:“休文,汝必坏国家大事!”
“呵呵……大事方起,某深知文渊才略,然则勿须自负,日久自知!”吉翰不以为意,笑着回了一句。
两人表现被刘义符看在眼里,不禁哑然失笑,引两人进船舱议事,并敦促张弼安排船队起行。
其后水路畅通无阻,在乐游苑东门桥的湖口处,会合了冗从司马杨练子所率水师辎重船队,浩浩荡荡向西北过后湖再转入上新河水道,到直渎山下的江口小码头处,天色一片乌青,已然泛亮。
船队驶入码头舶位停靠,接下来要等后面的内侍宫婢、侍卫、募士营义徒一千士兵乘船赶来,这要一点时间。
座舰停稳了一会儿,刘义符与吉翰、郭叔融、垣护之、张弼等人走出大舱,到船头甲板凭栏一望,码头北面几个舶位还停着许多中小型楼船,最大的一艘大概有八百料,可惜自此不复为所有了。
“大家!冯校尉带着几名冗从营队主在下面舶道上求见!”
船舷边一名侍卫过来禀报,刘义符招了招手道:“放舷梯接他们上来!”
片刻,一阵舷梯的蹬蹬声响中,一名中等身材,却浑身散发着彪悍之气的二十六七岁年轻军官上了甲板,此人面容生得双眉斜飞,眼窝微陷,目光犀利有如鹰隼,正是冗从仆射冯晏。
其表字安之,祖上为西汉左将军冯奉世,郡望是长安京兆杜陵,因南渡较晚,一直为王谢高门所排挤,家族多依附于皇室为官。
刘义符看了看冯晏身后跟上来的三名队主,及六七名从属军吏,这也是侍卫外调为军官,都算是自己的亲随,不由迎上前几步,和蔼地笑道:“有劳安之连夜辛苦调船,接下来还得劳你断后,若是杨习之接到润远将军及申公休、张兴业等人,你可一并带上。”
“末将有礼了!这些都是奉官家之命的份内之事。”冯晏躬身抱拳,转头飞快瞟了一眼后面的垣护之等人,又道:“不过官家确实不宜在此停留,西洲城外江岸与石头津码头那边,已开始有哨船过来察看,楼船水师暂还没启航。”
“他们调兵要按制度,不会那么快的!”刘义符自嘲地一笑,又道:“那么继续接应断后诸事,就交给安之你了!”
“只要官家处境安全,末将等有的是办法脱身,另外,末将给官家准备了一艘高大楼船,张帆起行可以更快!”冯晏指了指北面那处舶位的中大型艨艟楼船,忽然见几名队主有些拘束,便招手道:“都楞着作甚?过来拜见官家!”
几名队主上前见礼,刘义符笑着勉励道:“你们都曾是东宫班剑,出任队主是有些屈才,暂跟着冯安之,待到寿阳再作迁转。”
“我等出身卑微,能随侍官家左右已是大幸,转任冗从营队主也仍是官家亲从,若家官不得亲政,我等迁转再高职事又有何用。”
一名队主恭谨地回话,却说得颇为有理,其余几人皆点头附和。其实这些人,刘义符只有些印象,当然是不熟悉的,不过现在这处境,只要是个人才,刘义符也要好生拢住了。
一群人在船头甲寒喧了一会儿,冯晏率军官们告退,刘义符也率从属官员与侍卫下船,换乘大艨艟楼船,腾出的船只可以接引义徒营士兵,待到水手就位升帆后,便即起行,驶往长江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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