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郊的这场惨烈鏖战将夜晚拉扯得无比漫长。
悠远的古战场又增添了新的尸首,伤痕累累地重叠交错,覆盖在旧白骨之上。
说不清天是几时放亮的,观亭月沉寂在一片迷惘而混沌的思绪里,她恍惚感觉到有很温暖的光落在自己的脸颊,睁开眼时竟被刺痛了一下。
破晓的晨曦过分灿烂,天气好得像是,有佛光普照。
她便是在这样的晨光中恢复意识的。
背后的负重压得人险些透不过气,观亭月吃力地从尸山底下爬出来,她坐在由鲜血浸染的草地中,侧身回望,才发现自己被观家军的老部将们死死地护了一夜。
离她最近的那位将军已失了一条手臂,单手拼命地搂着她,半边身子从肩往下被整齐削断。
而所有的观家军们仿若遵循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约定,在必死的刀光剑影来临之际,围在她周遭,里三层外三层的,叠起一堵血肉模糊的人墙。
观亭月手脚上皆是深可见骨的伤,她蹒跚挣扎地站起身,环顾四野,满眼皆是空茫。
世间好似半点活人气都没有。
数不尽的尸体无边无际地从官道两旁蔓延开去,未熄灭的狼烟烧得哔啵而响,弥漫在鼻息间的,是腥臭、焦糊混杂的味道。
观亭月沿着这条铺满血泪的路,缓之又缓地往前走,朝阳明朗蓬勃,在她清瘦的肩头一如既往的绽放华光。
照见这苍凉破败的万生之相,也照见了观氏踽踽百年的终途。
有那么一瞬,她心中麻木得无知无觉。
只在血海断肢里怔忡而行,一面走,一面。
突然,某处尸堆扬起了一只胳膊,她双眸收紧,顾不得伤痛,奋力飞奔上去,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对方面前,用两手握住那条血淋淋的臂膀。
担心它随时会滑落。
可还未等观亭月唤出此人名姓,她便发现掌心触及的皮肉僵硬冰冷,手臂的主人早就死去多时。
是晓风微拂而已。
幸存的少女面色苍白地立于天地之中,她张了张口,居然一声也发不出,强烈的哀伤呼啸着缠进心脉。
她将额头用力抵在那只僵直粗糙的手上,似乎是在借此悼念这片
土地上的每一个亡魂。
“嘎”
尖锐的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高远的苍穹中划过好几只通身漆黑的秃鹫。
明里暗里,数十双眼睛正精明盘旋,打量着地面。
她太熟悉这种鸟了。
这是每次清扫战场时,都会趁机啃食尸首的畜牲。
观亭月继续摇摇晃晃地朝襄阳城的方向磕绊前行。
然而等走到距其十丈之处,腿脚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在箭矢汇聚成林的一小块空地上,她的父亲手拄长枪,单膝而跪,十余支箭羽从他胸膛、胳膊、大腿,乃至眼窝横穿而过。
他就像一只巨大的刺猬。
发冠丢失,青丝凌乱,面目凶狞得近乎辨不出原貌来。
唯有那身刻着水波纹的大奕铠甲,犹在血迹斑斑地反射阳光。
观林海的头了无生息地垂于一旁,而他背后耸立着的,是襄阳巍峨厚重的城门。
观亭月隔着无数人的尸骨远远凝望这一幕,捏紧拳头的十指血流如注,仿佛是牵引着四肢的最后一根弦猛然崩塌,她双腿终于无力地直直跪落。
“噗通”一声。
砸起来的,皆是带有鲜血的尘泥。
她仰首朝着天空泪如雨下,放声恸哭。
但已经无人能来共情这份苍凉的哀伤了,而秃鹫不解其意,张皇的四散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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