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否认我是自私的,贪婪的,放不下的。我似乎越来越像巴瑟洛缪,那是真的么。我努力地寻找和放弃着一切借口和理由,能够扶持我继续万念俱灰地存活下去的理由。能够点燃绝望的理由。
我遇到的是雅闲。这个脆弱聪敏的孩子。
初见那年,他只有五岁。我并没有想到他会看到我,然而一切都不如我所料。那一夜月透寒水,那孩子的视线如清凉绸缎,轻轻包裹住我早已冷却的心。不由自主地,我接近了他,触及了他,陪伴了他。他极其聪明,那便是晴洲去世后,我仍愿意在他身边停留的原因。他从来不曾过问我所有事,虽然我知道他是知道的。我喜欢这柔弱隐忍的孩子,他太懂得与我相处的方式。
这样,才教我无法放下。
雅闲体质羸弱,由于背部的痼疾,他不能长时间站立或者端坐,甚至连阅读文件都要躺在特制软椅。这样一个孩子却要负起萧家族长之责。我不忍心,但无话可说。那是他的命。我早已懂得什么叫做命里注定。我喜欢他,喜欢陪伴他,虽然其实是被他陪伴吧。但我愿意同他在一起,同他闲聊,让他教我下棋。这样一个脆弱的身体,却可以安静沉稳地同我对弈数小时不言倦。这从前不曾熟习的技艺,他耐心细致地为我点拨,温柔且不拘小节,仿佛对着同龄女孩。我常常忍不住抬起头凝视他,他察觉我分神,便探过身来轻轻敲我一记,低声喝道,“专心。”
我眯起眼睛对他微微一笑。他会难以察觉地怔忡一刹,然后若无其事低下头去。
我想我是放不开这种感觉,这种宁柔美好的幻觉。对面的男孩,男子,男人,是谁?是爱我又为我所爱的人么。晴洲,还是晴游?那些我深深依恋过的男子。那幻觉有如魔咒。忽然之间,仿佛自己只是十几岁轻红少女,仿佛年少韶光重回,仿佛,仿佛爱我的是他,爱他的是我,仿佛一切都未发生,都未改变。
仿佛我还是当年的萧晴溦。
但那已永不再了。
我不想揣摩自己的心意,更不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想保留这种珍贵脆弱的幻觉而已。
“薇葛,你这任性的女孩。”
巴瑟洛缪,我知道他会那样说我。蔚蓝深沉的眸子直看进我心底,我任他看,随便他知道我的心思。那甚至连我自己都不了解的迷茫。我看到他清秀的眉尖微微碾了一碾,之后便不再理睬我了。他转过身去读一本书。我便坐到地上,随意地提起琴竹敲打德西玛琴那蝴蝶般散开铺摆的弦线。琴音悠扬诡异。巴瑟洛缪依旧微蹙着眉,我知道他在听。
我突然用力扣紧手指,琴竹重重砸上琴身,猛然折断。他抬起眼看我,我挑衅地回望。
沉默,良久。他别开眼去,散淡地叹了口气。
“薇葛,薇葛。”
“我怎么样?”我坐在地上仰望他,冷冷地抬高脸庞。他突然到了我面前,仿佛月光掠过树梢那一刻,繁茂枝叶间闪烁的银色彩影。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然后用一根手指触及我的下颏,慢慢挑起。
我一掌挥过去,打在他的手臂。他突然捏住了我的喉咙,手指以那种最有效的方式遏制了我的呼吸。我喘不过气来,双手死死抓紧他的手臂,挣扎,捶打。喉管里发出细微急促哽咽,古怪如气泡破裂的轻响。他不放松,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慢慢将我提了起来。我几乎是吊在他一只手上。他的眼光丝毫不曾离开,定定地看牢了我。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窒息中,大簇蓝色蝴蝶挥舞着满闪磷光的柔软羽翼掠过我的睫毛,沙沙的回音仿佛宝玉互相摩擦时微弱的低鸣。它们好美。那是幽冥赠送的礼物么?末世的使节?我慢慢张开嘴唇,将一个自己都无法预料的笑容推上容颜。
他猛然扔下了我。我摔倒在绵软地毯上,握住自己的脖子,用力喘息。空气狠狠地涌进身体,几乎令我再次窒息。我能够触到他留下的指痕,像一道扭曲的璎珞,紧紧扣在咽喉。
“你哥哥死去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他这个年纪,或者,比他还要年轻些。”
我抬起头,“你想怎么样?”
他晶莹的瞳孔闪闪发亮,毫无料动。他凝视我,我伏在那里喘息,长发一丝丝滑下遮住面庞,像一个没有脸的鬼。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似乎不屑也不愿回答。
他只说,“薇葛,和我去一次巴黎。”
一个月后,我顺从地陪他启程。如果要说实话,我的确不敢拒绝这次旅行。虽然他并没有威胁我什么。
柯敏妥善地安排了行程。所以十月最后一个荒凉的傍晚,夜幕轻垂。出现在渡轮上的是高大的银发男子和他怀中的高挑少女。我把长发绾起,戴着丝绒发箍,面纱遮去半边脸孔。我们穿着丧服,全身纯黑,益发衬得脸色惨白。所以上船前我们都饱饱进了一餐,力图使自己的肤色看上去不那么寒冷透明,指甲和眼睛也不至于太明亮闪光。我们带着棺材,装作一对带着亲人尸体去故土安葬的……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情侣?但无疑船上的人都把我们看作夫妻。英俊华贵的男子,和他纤细冷漠的年轻妻子。他一直都在我身边。虽然我们根本都一言不发。旁人大概将这看作悲伤。有人同巴瑟洛缪轻声搭讪,仿佛担心音调稍高也会惹起我们的伤感。我听见巴瑟洛缪的回答,“……伤心过度了,像个小孩子一样。”
那是在说我么?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脱下丧服扯下面纱,就这样奔上甲板直接跳进黝黑海水。
那是他第一次带我出行。一次短促的旅程。从那之后我学会很多事,不知道这算不算触类旁通。
我们到达巴黎那天是十一月一日,万灵节。
一个不祥的日子。
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在斯德岛上悠悠回响。这历时一百八十二年方才完工的宏伟建筑,巴黎第一座哥特式建筑,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夕阳西下时的光彩可以投进那些精致无比的彩色玻璃,一次又一次照亮壁上华美绵延的圣经故事,一次又一次地歌颂主之恩德。
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了。
我把手指探出貂皮暖笼,探向那仿佛在雪光里悠悠摇曳的尖拱明窗,那一对偷尝了禁果的男女在遥远高处向我投来诡异目光,比月光更神秘,比白雪更茫然。我突然几乎想要掠上高楼,狠狠打破那正中间由三十七块玻璃组成的圆形大窗,圣处女安然地分离着尘世的清纯与最终的邪恶。那是一种预言么。如果善恶一线之隔的约定,只是一只甜蜜的浆果?
九十米高的尖塔从两座钟楼之间腼腆地露出塔尖。这尖塔虽比钟楼还高出二十一米,但从正面看去,却似一般高矮,这正是建筑师的匠心所在吧。有人说它象征着基督教的神秘,给人以奇妙幻觉。
然而它只让我心慌意乱。
巴瑟洛缪的手臂轻柔圈住我肩头,那一刻,我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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