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编织作品是爱卿姨妈独家的新年礼物,总会在元旦以后,除夕之前寄到各个晚辈手上。近几年爱卿的眼睛已经不好,即使戴上老花镜也织不出原来那么细密的针脚。她开始用粗线棒针织宽大的外套,其配色、花形、版式设计堪称精妙,每一件都走在当时的流行前沿,用来搭配牛仔裤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被孙女辈奉为神品,大力追捧。于是,一年一至的新年礼物额度被更年轻的一辈霸占——grace的行李里就有这么一件,去哪里都会带着,爱若珍宝。说实话,那种款式小凤仙看来略有不习惯,虽然确实好看,但很难理解为何孩子们会兴奋到那个程度。当然,更难理解的是爱卿姨妈怎么织出来的——她已经80岁了!!80岁老太太的设计会得到grace这样的家伙的狂热喜爱,不得不说,这是天份。
现在,这个很有天份的老太太正坐在自家客厅里,满头银丝烫成美丽的小卷卷,披着一块羊毛大披肩,面前是一杯已经凉了的红茶。她在出神——她是偶然发现金宝的计划的。这个女儿有随手记录想法的习惯。这一本落在她处的记事簿让爱卿的心情难以平静。
金宝似乎在计划将来某一天回趟中国。当然,不是立刻马上。她很有耐心地收集着国内的信息,尤其是对归国华侨的政策的相关信息。这样的收集大概是两三年前就开始了——最早一条是1977年,□□在接见港澳同胞国庆代表团和香港知名人士利铭泽夫妇时说的话。那被视为中国在侨胞问题上的一个风向标。最近的一些则是从小凤仙那里得来的,关于国内的住宿、交通以及物价。在这里,用红笔画了个迟疑的“?”。
看到这些,爱卿的心情是复杂的。有点担忧——国内的消息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传来,每一条都触目惊心。她有时会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出来会怎么样。这样的设想令她不寒而栗。但是,某些时候,又会有点向往。不,不是怀念过去的旧时光,而是……怎么形容呢?虽然她也说得一口流利英文,在此地也安享了多年的岁月静好。但是,每逢当地节日,都有强烈的疏离感——无论是女王的生日还是圣诞复活等等节,在看了几年新鲜以后,总觉得寂寥。那些文化那些故事那些历史,都有距离。她想念端午的艾叶香,想念除夕的爆竹声,想念许许多多平凡极了的琐碎细物。她们居住的圣安德鲁斯是一座小镇,三十分钟就够走完所有街道。镇里很少中国人,一年到头,东方面孔也就她和金宝两张。想看黄皮肤黑眼睛常常只能互相对望。当然,她知道这样的不足和国内的燕飞或者入画或者别的谁比起来,是太不值一提的小事了。所以,她一直都在庆幸,也一直都很珍惜而今的生活。但是……如果在安全的前提下,能够回去看一眼,真是有点让人向往啊……好吧,显然,就算现在回去,看到的和自己向往的一定有差距,但是,还是不死心啊。
爱卿知道,这种东西叫做家国之思。当生存需要被满足之后,心灵会出来提各种要求。这些要求一旦提出而不被满足,是很难受的。想必,金宝的心灵已经叫嚣了很久。尤其是得知小凤仙一行去而复返之后,这种渴望应该更强烈了。可是,似乎,现在条件还不成熟啊。从金宝的那个“?”里,她似乎可以看出淡淡的失望来,似乎,还得等待。可是,她真有点怕自己等不到。虽然现在身体情况还好,生活完全能够自理,行动也不成问题,但谁知道几年以后会怎么样?自怜卿去后,爱卿就觉得,下一个,应该就是自己了。没想到若莲会先走。她们这几个姐妹,年轻时的身体底子都是不厚的——不是那种缺吃少穿的营养不良,而是各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忍耐各种晨昏颠倒夜夜笙歌留下的后遗症。养得好或许看不大出,过分高寿却也不大可能。
手边的红茶已经彻底凉了,爱卿端起来看了一眼,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抱着自己念书的情形了。那时候,她们身边摆着两个茶盏,一个是母亲的茉莉香片,一个是自己的龙井。说是龙井,里面只有两三片叶子沉浮。“小孩子不能喝茶,不然会睡不好觉。”母亲的声音总是带着笑意,即使是劝阻甚至禁止的话,听上去也是那么动听。母亲是温婉的性子,写得一手好字。别的……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她和姨妈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只知道她去的那一日,自己和怜卿在灵前恸哭。葬礼的细节也全都模糊了,可是那种痛却永恒地留了下来,十分十分清晰。仿佛是一个烙印,打入了灵魂里。每隔几年就会在噩梦中重新温习一遍。那些噩梦梦境千奇百怪,可无论是被追杀还是掉下悬崖,收场的都不是恐惧,而是悲恸。可是,母亲却从不入梦,连个模糊的影子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
看看窗外阳光正好,爱卿将半盏残茶倒掉,走到园子里,弯下腰深吸一口花香,再慢慢在摇椅上坐下。披肩取下来盖着双腿,呵,且让我稍许眠一眠……摇椅轻晃,阳光轻晃,花香似乎也在轻晃,她的意识慢慢朦胧过去,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见园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温柔地朝自己俯仰下身……“妈妈,”爱卿有点惊喜,“妈妈,”她在梦里落下泪来,“妈妈,我想你了。我想你了啊……”
1980年春天,爱卿在花香中无疾而终。由于之前没有半点征兆,金宝伤心极了。即使心里清楚这样的离去已是人世间求而不得的福气,她仍然十分十分悲痛。“从现在起,我就是没有妈妈的人了。”她说,“妈妈,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然后,泪流满面。
爱丁堡。这是一座辨识度非常高的城市,到处都是沧桑的中世纪风格的石头房子和哥特式的教堂、塔楼。即使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里,城市也永远是阳光与阴云共存,随便风,就有“黑云压城”的压抑,幸得城中建筑气场十分强大,无论什么样的浓云都不会“城欲摧”,只会产生强强对峙甚至是惺惺相惜的感觉。十多年前,小凤仙因为参加一个展会,来过这里,对这座城几乎是一见倾心,永志不忘。这一次,参加完爱卿的葬礼,姐妹们大多要从爱丁堡转机,大家索性在这里小住两日再走。天南海北,聚齐一次颇不容易。
这个季节,爱丁堡非常寒冷,一下车,风就“唰”地一下卷过来,又冷又硬,直要将人推个趔趄。天上还飘着雨,不大,但是落在脸上瞬间就要湿到心底。金宝的先生和儿子各开一辆车,把她们从圣安德鲁斯送了过来。
“周一我再来接你。”临别,金宝的先生贴贴她的脸,给了她一个有力的拥抱。
当他驾着空车返程的时候,扭响电台,让不知是谁唱的歌充满了小小空间,红了眼圈。妈妈已经过世一周了,还是伤心。是的,他跟着金宝一起叫爱卿作“妈妈”,这个词字正腔圆,是他说得最好的中文。他自己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他跟着叔叔一家在美国长到十多岁,大学的时候遇到金宝。第一次上她家吃饭的时候,紧张得话得说不出来。妈妈微笑着接待他,温柔宁静的声音慢慢舒缓了他的情绪。妈妈亲手为他斟茶,烤了甜饼,晚餐竟然还变出了haggis!那份体贴和礼遇他一直记在心里。等他毕业以后,她们随他一起来了苏格兰,回到了他的故乡。当时他在两份工作中摇摆,一份是在加州,一份是在圣安德鲁斯。其他方面的条件都差不多,金宝说:“我们去你的故乡吧……我的故乡回不去,你的就跟我的一样了。”然后,他们来到这里,转眼半生。如此长久的时光中,他跟她,还有妈妈是真正的一家人。他的故乡跟她的一样,她的妈妈,也跟他的一样。那些琐碎的温暖,点滴的关怀,点一点沉淀到他心底……忍不住开了窗,让疾驰的风和冷雨扑进来……呵,就像他对金宝说的那样:“死是睡的兄弟”,妈妈不过是陷入了永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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