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还好,如今是明着偏帮文官了,”陈起明看着萧绥的背影道,“还要削军饷,就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指望官兵自己种地,当兵是想着种地去的吗,那边疆本来就幸苦,如今倒好了,连粮食都要克扣,真是脑子给,给,”他顿了顿,到底没将粗秽不堪的那个字眼吐露出来,隐没过后继续道,“糊了!他们一天天的倒是好,在家里享清福还想着掀别人老底,嘴上说的天花乱坠,可心里是为什么谁不清楚?”萧绥的步伐不紧不慢,陈起明还没出宫就将心里话全都倒出来他也没阻拦。只末了在宫门口时转头对陈起明道,“军饷照着西北传回来的要求发过去就是,就说是我的意思。”听到这一句,陈起明的眼睛猛地一亮,“这便好,这便好。”有和他们走的不远的官员听见这两句,一下愣住不知说什么好。还不得萧绥的座驾回到静王府,这几句先给人添油加醋的传了个遍。几个文官气的仰倒,却也不得不承认现状依旧是萧绥手捏大权,他不开口则已,只要他开口说过的事情没有一件事不办成的,这里就是搬出萧琰也没有办法。皇城往外的街道整齐宽阔,来往的百姓很少。萧绥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头往后靠着车壁,眼睛闭起假寐。朝中的事情他看的一清二楚,人心如何背后的操纵又是为何,层层寸寸清晰易见。这也让萧琰的心思变化曝露的明白极了。虽然说早些年萧绥就料到总会有这么一天,但却唯一没有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自己心里还有些波澜。就如同萧琰清楚如果萧绥动了夺位的心思,他便不会有活路一般,萧绥也清楚若是萧琰真将心思完全扭转过去,他必然也只是眼中钉肉中刺,不拔除干净是不可能的。叔侄二人表面和谐,可却被命运放在了几乎注定对立的位置。马车稍拐了两个弯,外头传来的就不仅仅是马蹄枯燥落地的声音了。周围门市热闹,百姓来往络绎不绝。“父亲,父亲,我要吃那个。”熙攘的人声中,一位稚童清脆的嗓音就在马车边传进萧绥的耳朵里。他微微睁开眼睛,抬手掀开马车窗帘往外看去,一个中年男人怀抱着个约莫三岁的女童,两人的脸颊亲热的贴在一起,女童手里此时已经拿上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放在小小的嘴边嘻嘻笑着舔食。萧绥的指尖一松,窗帘就缓缓重新落下。家人温情他几乎未曾尝过。这倒不是因为皇帝皇后如何冷然待他,早在小时候,萧绥记得自己的母亲父亲也是极其亲近自己的。而当时的太子,后面要成为皇帝的他兄长,也早早解决了所有其他皇子。到了萧绥这里,他出生时朝廷继位大局已定,同父同母的兄长不视他为威胁,对他也很有些关爱。可萧绥的性格几乎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冷,或者说太过早慧便失了许多孩童的天真趣味。总之到了后面,关系便成了淡的,说不出其他了。当下,天子脚下另一处地方。静王府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里,托了冬早的福气,胖婢女和瘦婢女有了充足的炭火将屋里烤的暖意融融。毕竟皇帝给的鸟儿总不能冻着。不过自从冬早前头跑了一次将她们吓得够呛,两人便仔细的将鸟笼好好的加固了一番。把鸟笼四周原本细长的缝隙都做了隔断,却没有想到当时冬早其实是从鸟笼门里大摇大摆出去的。若是冬早知道两人以为的是什么,保准要又惊又喜。嗨,自己原来看起来这么瘦吗?此时,鸟笼悬在两个婢女头上,她们得了空闲偷偷翻出一本瘦婢女在外头带回来的话本小说,由识字的瘦婢女轻声念出来听。冬早百无聊赖,躺在鸟笼里吃饱了就听着下面她们说话。“上一话说到陈书生终于考了状元郎,衣锦还乡时却被大官要求迎娶自己的女儿……”“这怎么成,徐娘还在家里等着陈书生呢!”书中陈书生回忆起自己与徐娘成亲时候的甜蜜场景。“陈书生轻轻地将徐娘搂在怀里,低头看着她脸上的娇羞红晕,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两人说了几句俏皮话,便滚在一处……”后面瘦婢女的声音不知怎么越来越轻,冬早站起来费劲儿的从鸟笼里往外看,只见两个脸蛋红成猴屁股的婢女。他满心好奇,耐不住还想往下听的心思,只能更用心的听瘦婢女声如蚊呐继续念着。“徐娘热情极了,伸手将陈书生的衣物褪尽,启唇迎上,双手酥软拂过陈书生的胸膛……”冬早对这样自己无所知为何的东西感到十分吃惊。他记得前面瘦婢女说那徐娘是陈书生的娘子了,陈书生是徐娘的相公。他对相公娘子的事情知道的非常少,于是每当有机会时就忍不住偷学起来。而现在冬早忍不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后面瘦婢女读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头。原来娘子是应该要这样对待相公的,好歹现在记下了,免得以后同萧绥相处的时候还要因不懂出丑啊。静王府门楣高悬,廊柱屹立,于层层台阶下往上看,内里藏着的不知是空洞还是冷瑟,落在外人眼里却只见得权力翻腾,富贵荣华的沉沦。马车缓停下来,早守候着的仆从脚步匆忙的上前,先低声告礼,后小心的将车门推开,再便就像是如躲避鬼魅似的疾步退到了边上。萧绥一人穿过二门,独自走在宽阔的游廊间,广袖随着他的脚步微微荡起波澜。目光往前,暗色的朱漆在冬日显得愈加萧条,院子里的青灰砖缝间残留一两根枯草,被人踩来碾去毫不起眼。“哎,你别闹,郑管事说一会儿就要用的……”“嘿嘿,今天下午我有半天假,你可要带什么东西,我自去都给你买回来。”两道声音隔着造景的花窗传进萧绥耳朵里,他的步子不变,身影在下一刻从花窗里一晃而过,使得那边原来语气轻松的话语转瞬间戛然而止。他再拐个弯时,便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奴仆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向他行礼。萧绥原本淡垂在身侧的手挪到了后背,舒缓的指尖也藏在衣袖下面捻在了一起。然而他的脚步只是从两个仆从身边跨了过去,连眼色也未曾多给一个。等萧绥走远了,紧紧低着头的一男一女才从地上忙不迭站起来。小婢女啪啪啪的用手拍打自己膝头上的灰尘,同时低声嘟囔,“吓死我了,怎么就这么倒霉呀……”小厮也缓了两口气,干笑道,“这算倒霉?这算运气了,也是我忘了,这个时候正好是王爷差不多要早朝回来的,下次记得就好。”两人警醒的往四周看了两圈,确定此时偌大的院子空荡荡不见他人才继续说话。“其实我觉得呀,”小婢女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太见,“王爷他挺可怜的。”“嗯?”小厮不解,含糊其辞道,“你说什么傻话,你若是去大街上问问别人,哪一个会觉得咱们王爷可……那什么啊。”“怎么不可怜?”小婢女说,“只不过是不一样的可怜罢了,你说咱们出了事,得了嘉奖,无论如何总能互相帮持一把,偶尔心中不高兴也有个能说的人,可是王爷他找谁说去……他连王妃都没有一个呢。”就算有王妃,静王这样位置上的人又是否能将信任全都交给对方也是一件说不准的事情。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最后再次将纯粹的安宁留给了这处地方。如果萧绥听得到这一段,他也毫无理由能说小婢女有半点儿妄言。无论走到哪里,人和事大多带给萧绥的都是扑面而来的寂寞感。连同这个被看作是他的家的地方,自己也被避如蛇蝎,细想起来也难免可笑。悬在高处的鸟笼被人轻轻取了下来,里头白胖胖的鸟儿正睡得四仰八叉,隐约可以看见丰厚绒毛下起伏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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