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微翘着唇角睡得放浪形骸,只好先出至外间等候,不多时便听得他在里面咳嗽了两声,推门进去,果见他已醒来,正像个孩子般地用手背揉着眼睛,手里已不见了我的那块帕子。眨了眨眼,他抬脸向我笑道:“灵歌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是晚饭前才回来么?”我只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走上前去小心地扶他坐起上身倚在床栏上,而后回身从桌上倒了杯热水递给他,让他润润微哑的嗓子,顺便吩咐丫头把给他做的午饭端上来,仍旧是营养粥和清口小菜的组合,放在炕桌上一一摆好,我便偏身坐在床边,端了粥碗拿了勺子预备喂他进食。季燕然既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地望着我,道:“灵歌妹妹……今日似乎不同往常,可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么?”“没有。”我低头轻轻吹着勺子里的热粥,而后小心地送至他的唇边。季燕然用黑黑的眸子望住我,目光由我的脸顺着我抬着的胳膊滑到了我的手上,而后轻轻垂下睫毛,启唇将勺内的粥含入口中。“烫么?”我问。“正合适。”他轻咳了一声。“我喂得急了?”我伸手抚住他前胸锁骨下的位置想帮他顺一顺气,才一接触便觉出他身上微微地一震,不由得忙收回手来,垂着眼睫不再看他。“不妨事,只是咽得急了,呛了一下。”他轻轻做了个呼吸,平静地笑道。我没再吱声,继续一勺一勺地将粥吹温了喂他,或者用筷子夹菜给他吃,他吃得很少,费力地,慢慢地,认真地,沉默地。一顿饭毕,他的额上竟微微见了汗,想来那浑身的伤还是痛不可当的,扶他小心躺回枕上,取了热巾子替他把汗擦去,掖好被角,而后就坐到床边椅上望住他。他也看了我一阵儿,有些虚弱地笑道:“灵歌可否告诉为兄究竟发生了何事么?”摇摇头,唇角泛起个笑:“大人伤重至此,静心养伤才是首要的,其余诸事都请莫要担心。灵歌要伺候大人到完全康复之时,大人有吩咐就直管唤灵歌去做,若做得不好也请尽管指出,灵歌好及时改过……”“灵歌,灵歌,”季燕然无奈又好笑地截住了我的话,“你又在拿我当幌子以折磨自己了么?”“大人多想了,好端端地我折磨自己做什么?”我淡淡地笑望着他。“不得不做自己不愿做之事,还要装着无所谓、不后悔——这种折磨自己的勾当不是只有灵歌你才干过的。”季燕然笑得轻松,然而我却能察觉这话里隐含着的苦涩。他也会后悔么?他也会被逼着做不愿做之事么?他不是可以掌控一切的那个站在绝巅上的男人么?谁能逼得了他?谁可以让他后悔?“大人也干过这样的事?”我笑着问,去揭他那道看不见的伤疤,“可否给灵歌说说?”季燕然边笑边微微摇着头,末了低声道了句:“你这丫头,明知故问。”“那么大人,你后悔了么?”我依旧笑着问他。他凝眸望住我,就这么与我对视了良久,方才轻轻开口:“答案恐怕要令灵歌失望了。我,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你不后悔逼死大盗?!你不后悔被我记恨终生?!你——你也不后悔……为了救我落得个遍体鳞伤么?……终究还是恩仇难断,我又白白在各自心头扎了一刀。“大人还要再睡一会儿么?”我自嘲地笑笑,敛去杂思,老老实实地问向他。“喔,灵歌不必管我,回房歇歇去罢。”季燕然收得更干脆,又是那副无谓笑容。“才从房里来就要赶我回去?”我故作轻松地笑,“大人是诚心要灵歌挨父兄的骂呢。”“无妨,待我再恳求伯父准你不必照顾我。”季燕然笑道。“您老还是省些力气养伤罢。”我哧笑地瞥他一眼,“家父若是同意,我情愿输给大人你做一辈子烧火丫头。”“唔……烧火丫头就不必了……”季燕然笑得有一丝儿坏意,却不说明心中所想,只道:“既如此,也只好委屈灵歌耗在我这里了。且莫要拘束,想做什么只管做来,不必理会我的。”唉……我想狠狠揍你,也可以么?起身至窗边,开了道窗缝向外看了看,见冻雨仍没有要停下的迹象,灰蒙蒙的天空就如宇宙之初般的混沌,使得今日上午所发生的一切更像是一场噩梦,逐渐显得不真实起来。关好窗子,一言不发地坐回座位,低头望着虚无的某个地方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坐着。季燕然躺在床上偏头看了我一阵,忽儿笑着道:“不知灵歌妹妹那里有什么好书可看?天天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做,为兄的骨头都要锈了。”知道他是想引开我的注意力好让我不再胡思乱想,于是懒懒地向椅背上一靠,道:“我的书么……《女诫》、《女经》、《女训》,都是新买的,大人想要先看哪本?”季燕然被逗得笑起来:“为兄以为凭灵歌妹妹这样的性格和处世准则,早便将这三本书一把火焚掉了!”我垂垂眼皮儿,这个男人虽然一直不讨喜,却不能否认他是我身边的人中对我的本性最为了解的一个。……也正因如此,我才处处落下风,处处败给他,藏无可藏,逃无可逃。我若是白素贞,他就是法海的那只钵盂,金光一闪将我罩得死死。不愿承认被他看透了自己,只淡淡道,“这三本书是家兄一再管教灵歌必读之物,岂能烧毁?家兄言道:女人家当以这三本书中所教诲之事为诫,方能不违妇道人伦,德行兼备……”季燕然“呵呵”地笑:“可看样子,清音似是管教无方啊!”他……打趣我?!“那么季大人喜欢读哪类书呢?是《汉哀帝小传》还是《卫灵公轶事》?”我挑眉反问。这位博学的季大状元应当不会不知那汉哀帝与卫灵公两位正分别是断袖与分桃故事中的男主角吧。季大状元笑不可抑,想是因有伤在身而胸中气短,不禁连连咳嗽,本想替他倒些水喝,但一转念,自己才被他打趣过,索性便坐着不动,冷眼望着他咳得欲死欲仙的样子。季燕然好容易才努力按下笑声,黑亮亮地眼睛望住我,说了句莫明其妙的话:“为兄倍感欣慰。”我一怔:“莫非被灵歌说中了……”季燕然笑着摇头,轻声道:“是因为真正的灵歌并没有离去……依旧是从前那个坚强、慧黠、顽皮、像猫儿一样有着用来自我保护的小小牙齿和爪子、却又不失沉静和温暖的……小姑娘。”……猫儿?我像么?也许罢。猫有九命,我不也是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倒霉事仍旧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世上么,甚至在险些遭人拔去浑身柔软绒毛之后还没心没肺地坐在这里同床上那条伤犬上演着活人版的《猫狗大战》,果然像极了猫儿的冷漠,对人对己都是如此。“小姑娘?我怎觉得自己已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妪了呢。”我自哂地笑。“灵歌若是老妪,那我岂不成了老而不死的老妖了么?”季燕然好笑不已地道。被他说得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你怎会是老妖呢,俗语云:‘老而不死视为贼’……”这以下犯上的话若被岳明皎或是岳清音听见不活活抽死我才怪,然而反正他两个都不在场,我那满腔怨怼此时不找人发泄一下又更待何时?!季燕然丝毫未恼,反而笑得伸了一只大手掩在面上,喃喃地道:“这因果宿命……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一物降一物啊……”我微怔:一物降一物,是指的我和他么?那又是谁降住了谁?他又为何作此慨叹?正思索着,见他拿开了手,想是没料到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那眼底涌动着的深之又深的某种情绪未及收起,被我撞了个正着。他弯起眼睛,借着笑容将一切泰然掩去,仿佛风吹云动之后,湖面依旧沉静无波。可我已经看清了,看清了他眼中的东西,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笑意,没有丝毫犹豫,义无反顾,不留退路,像要堕入万劫不复,又像要飞升永恒极乐,能够将如此强烈矛盾着的两个极端密不可分地融于一体的力量——只有……沉沦。我既惊讶又惊慌,惊讶于是什么能使得他季燕然心甘沉迷,惊慌于又是什么能令他情愿沦陷。但潜意识里我不敢去探究这答案,怕自己会中招,怕受伤,怕下地狱,怕永不超生。于是拼命默念着不要好奇,不要问,不要想,不要不要……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为何要自乱阵脚?!垂下眼睫,摒除杂念,做得像他一样平静地道:“大人不是想要看书么?究竟要看哪一本呢?”季燕然“哦”了一声,歪头想想,道:“灵歌推荐的《女诫》什么的,为兄幼时倒也因好奇读过了……不若便请灵歌将段公子借与的那几本《臣史》转借给为兄看上一看罢,可好?”我一怔,不想他竟会提出要看《臣史》来。之所以这些书我一直未还给段慈,是希望等自己调节好状态之后能够继续借助它们找出大盗的身世之谜,完成他生前的夙愿——难道季燕然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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