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一直默默瞧着她,瞧她眼睛,鼻子,小胳膊小腿儿,光着的脚丫子黢黑黢黑的,他可真想抱抱她,他记得,哒哒答应过的,要他抱小妹回来,可哒哒都已经死了。
章望潮给了她几个杂面馍,让她走吧,章望生喊了声“二哥”,可十五这小孩已经抱着馍溜了,章望生便跟了出去。
天边挂着个细细的月牙儿,像指甲盖掐的个印子,不抵星子亮,什么数都作不了,村庄黑黝黝地卧在夜色里头。
十五坐在麦瓤垛里啃馍馍,她一天到两头只惦记着吃这件事,什么也不想。
章望生忍不住问她:“小孩儿,你见过我吗?”
十五眼睛定定瞅过来:“见过。”
章望生立刻觉得她就是小住儿了,肯定是,可十五很快说:“人叫你磕头哭你哒哒,你没哭,往一边看嘞。”
她人小,藏人□□缝里什么都看见了。
章望生这才明白她说的见过是什么意思,他有些失望,但随即给她找到了理由,她还太小,自然很难记得两三岁的事情。就是他自己,也不记得两三岁的旧事。
他被哥嫂叫回家,十五就睡在麦茬垛里了,月光黑黑的,照在她身上,她舔了舔嘴唇梦见自己捞着了一个大猪头。
章望生一晚上都在想着小住儿,他这个年岁,跟小孩子已经玩儿不到一起去了,可他想小住儿,希望能再见着她。
十五当真没走,天天赖章家麦茬垛里。
丧事办完了,日子还得过,生产队队长每天照例在月槐树下敲钟,提醒大伙该上工了。
章家就凤芝一个女人上工,章望潮要带课,望生要念书,哪里能挣够工分,一年到头来,还得倒贴队里,亏得章望潮有那十块钱代课费。章家早年光景在这方圆百里,那是数一数二,祖上出过举人秀才,到了章文良这辈,把家里土地、财物献了个干净,成了响当当的一个贫民,加上他平日为人和气,倒免了许多祸事,可不是相当家境的都能做到这份上,有人公审一枪给崩成了个血窟窿,身子还热乎着,那衣裳鞋袜,便给民兵扒了去。如今,章文良死了还能得一口棺木,有人抬,到底是积德。
章家人个个能识文写字,村里好些人的名字,就是章家秀才取的。章望潮兄弟两个,一个能当教书先生,一个高小毕业第一名考进了公社中学,都是极聪明的人。
十五自然是不晓得这些的,她只管把两只眼放章家烟囱上,等炊烟升起,就往人家篱笆院墙外站定了,这年月,谁家都难能随便多养一张嘴,更何况,章家跟十五非亲非故。
章家人耐不住十五那双眼这么盯着,给她口吃的,也知道越这么着,她越来,直到有天,十五伸手接碗的时候喊了声“妈妈”,凤芝脸红了,她才二十岁,没孩子呢。
碗里其实东西少的可怜,无非是杂面片子,撒了把野葱,加点盐巴,十五哧溜哧溜喝了个精光,舌头又在里头舔一圈儿,压根不用刷,碗底精光锃亮。
她跟凤芝说:“妈妈,我会割猪草,还会唱大鼓。”
凤芝臊得不行:“哎呀,我不是你妈妈,别这么叫人啊。”结婚快两年了,这肚子不见动静,本就是心事,被十五这么一叫,凤芝觉得又羞又躁。
十五觉得人家并不烦她,等再来,章家门口多了一筐槐花。那样嫩那样好的槐花,刚能入嘴,十五夜里上树给捋了下来,满满一筐,抢在了月槐树公社所有人前头。
章望生每天跟二哥要走半小时到学校,出门前,看见了这槐花,艳绿艳绿的叶子托着白的花瓣,鲜得很呢。槐花旁边,竟躺了几条死田鼠,十五把那尾巴一提溜,讨好地瞧着这兄弟俩:
“我抓了五个田鼠,就有五个尾巴,都给你们。我可会逮田鼠了,我还会割草!”
社员灭鼠,上交尾巴数也要记工分的,天晓得这小娃娃怎样摘的槐花,又怎样去捉的田鼠,章望潮有些吃惊,看了看她,果然没穿鞋的脚丫上有几个红红的口子。
“你识数?”章望生主动回应她,一直瞧着她的小脸蛋,她看着就机灵,太像小住儿了,小住儿两岁就识数了,能背一段《千字文》。
可十五不怎么搭理他,只热乎乎看着章望潮,她什么都懂,晓得当家的是这个男人。
章望潮跟凤芝简单说了几句什么,对十五笑笑,带着章望生朝学校去。
“二哥,你打算怎么办?”章望生问他,章望潮年前受了寒气,眼见春天都一点一点老了,还会咳,章望生便摸了摸他的袖子,“二哥。”袖子上缀了老大一块补丁,可被洗得干干净净。
章望潮脸白,咳的红了:“我也不知道,多她一张嘴,受累的是你嫂子。再说,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她父母会不会在找她。”
章望生不吭气,他明白,嫂子跟着生产队,什么活儿都得出力气,春种秋收,挖塘扒河,家里那点自留地还得顾上,嫂子秀秀气气一个人,像男人一样出力气。
只有放假了,兄弟俩才能帮家里唯一的女人挣工分,可两人一起干力气也顶不上狼孩那样的一个,用老人的话说,这两兄弟是天生吃书生这碗饭的。
章家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人物,民国十几年,章文良的大哥便去了上海念书,后来又留洋,等到建国前夕不晓得跑哪里去了,不知踪影。既然没了音讯,家里便默认是死在了外头,兵荒马乱的,死人最不出奇。
两兄弟下学回来,十五已经帮着凤芝烧锅了,她年纪小,干活却麻利,树枝枝往膝盖上一折,噼噼啪啪,把个灶膛子烧得红旺旺的。十五一边烧,一边说:“我不叫你妈妈,那叫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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