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那棵橡树围了起来,盾牌手在最前方,弩箭穿过空隙指向树干。火把被丢到树下,没近到能点燃枝干,但火光足以照亮那棵大树的面庞——见鬼,这棵树长着一张脸。
上士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那是一张老人的脸,干枯得与树干浑然一体。橡树上不剩一片叶子,所有叶片都在刚才的袭击中脱落,光秃秃的枝干倒与这张老人脸相映成趣。树上的人脸双目紧闭,枝桠缓慢地起伏,士官发现这频率好似呼吸。明明是棵树,这玩意却像个落在陷阱中的动物,不愧是来自深渊的异种。
树睁开了双眼,疲惫地看着他们。
上士几乎立刻被激怒了,那棵树居然有和人类老者极其相似的神情,一种疲惫混合着智慧的眼神,这种对人类的恶劣模仿让他怒火中烧。它想以此换取他们的同情吗?还是说它吃掉了足够多的人,所以才能凝结出这样一张似人非人的脸庞?即使是巧合,它对埃瑞安之主的模仿也是种令人作呕的冒犯,它应当被砍下来,烧回一堆柴火。
“你这该死的怪物!”上士怒吼道,“准备火箭,烧了它,为我们的战士们报仇!”
“报仇……”那怪物居然开口了,“孩子们,你们的手上又沾了多少战友的血?”
它的声音也像个老人,但内容就荒诞过了头,以至于上士都不想计较那句“孩子们”的侮辱。怪物就是怪物,怎么会理解人类的团结、勇敢与高尚?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说:“不像你们这种野兽,人类可不会对战友出手。”
树笑起来,它苍老的声音像一阵风,响彻整片森林。
上士没再听怪物废话,也不想见识对方还有多少能耐。这怪物毁掉了多少优秀的士兵?光想想就让士官悲愤不已,这绝对是近十年来人类与异种的斗争中最大的流血牺牲。点燃的箭矢搭上了弓弦,上士的手高高举起,只要一挥手,树怪就会变成一只着火的刺猬。那些逃跑的侏儒也不会幸免,他们……
他没能挥下去。
包括上士在内的近半士兵倒了下来,他们狼狈地摔倒在地,惊异于大地的震动。难道又是那个怪物的把戏?上士挣扎着爬起来,奋不顾身地拿起火把,用力冲过去扔到树上。天干物燥,树冠在几秒里变成一蓬火炬,树怪发出噼噼啪啪的惨叫声,大地的震动也停下了。
然而没等上士庆祝胜利,有士兵尖叫起来。
他们叫得活像见了鬼,当上士向他们指着的地方看过去,呵斥声卡在他的喉咙里。一点没说错,这些士兵真的见了鬼,就在十几米外的地方,站着活生生的骷髅。
骨骼没披着一点皮肤或一丝腐肉,骨头白得很新鲜,在黑夜里格外显眼。更显眼的是它们眼眶中青色的火光,像南瓜头里点起明灯,这火光一点温度都没有。一副骨架似乎不能用“活生生”来形容,但除了这个词,要如何表述一群动作灵活、手持骨刀的骷髅士兵?
有人颤抖着开始数数,一,二,三……数到十个后他不再数了,地上有一个大洞,不断有新的骷髅从中爬出来。这个士兵尖叫着掉头就跑,没跑出两步就被副官一刀砍下了脑袋。“战或逃”的选项只剩下一个,不用长官呼喝,士兵们已经动了起来。
嗡嗡!弓弦弹动,一波弩箭射了出去,箭雨笼罩了那片站着鬼怪的地面,命中者寥寥无几。不能怪惊恐让他们失去准头,主要问题是,绝大多数的箭穿过了白森森的骨架,就这么倾洒在它们身后和脚下;一些箭从光溜溜的骨头上划开,没留下一道划痕;特别幸运的箭矢正中骨头,但最倒霉的骷髅也仅仅断了几条肋骨。
骷髅不会流血,不会惨呼,对面安静得要命。它们的关节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像一群老鼠跑过古老的木楼。
士兵们大吼起来,企图以此驱逐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他们举起军刀,挥舞佩剑,想在那看上去十分酥脆的骨头上砍一刀。他们或许应该看一看弩箭深入的程度,那些骨头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脆弱。
军刀砍进了骷髅的脊椎,砍进一半,卡在那里,把士兵的身躯暴露在骨刀之下。第一具士兵的尸体落到了地上,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与普通士兵高度相仿的骷髅力气和他们一样大,明显矮小的那些则会砍掉士兵的腿。它们的速度慢一些,动作也略显笨拙,但它们不知道疼痛,不会流血,能带着身上的刀和箭行动自如。
“盾手冲锋!”士官命令道。
他是个不错的指挥官,这命令几乎在第一批勇者倒下时发布。此时盾牌手已无力结阵,不过至少还有勇敢者能以足够的速度冲锋。
“为了埃瑞安!”两个盾手一前一后地呼号道,他们的目标刚好对准了同一个。碰!大盾牌砸到细瘦的骨架上,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两个配合默契的盾手将这只骷髅用力撞在中间。那高瘦的身影发出一声脆响,白骨在两方撞击下凹陷,那种将它粘合的神秘力量终于到了极限。只听咔嚓一声,头骨中的鬼火如四散的萤火虫般散去,手持骨刀的杀手散落成一地枯骨。
两个盾手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真能杀死早已死去的敌人。这些怪物可以被杀死!士兵们欢呼起来,他们重整士气,开始用钝器攻击那些骷髅兵。完成这一壮举的两位盾牌手退出骷髅兵的攻击范围,齐声欢呼庆贺,但他们的口号没喊一半就变成了含糊的咕噜声。
被割喉的人没法呐喊。
两把一模一样的短刀在同时抹了他们的脖子,从骷髅后面跳出的来的那个生物显然不隶属于这些迟缓的白骨战士。她的骨骼上有皮肤和血肉,她冲入战场的速度快如闪电,她的眼眶中长着一双绿眼睛,那双眼睛像骷髅的鬼火一样冰冷无情。长着非人耳朵的少女转过头去,当她看见橡树上的火光,她发出一声响彻战场的咆哮。
狼人少女扑向燃烧的橡树,她走了一条直线,像支射入敌阵的箭。这是何等的无谋!但她的气势让所有对上她的士兵胆寒,他们甚至忘了举起十字弩。怪树、骷髅和少女本身带来的混乱一直在积累,当士兵们的自信无法再压制住恐惧,猎手与猎物的位置终将交换。
“弩箭准备!”上士声嘶力竭地吼道,“看!她在流血!骷髅不再增加了!”
是的,是的,士兵们勉力捡回自己快要落跑的肝胆。骷髅不再增加,如果数一数,还在活动的只剩四十多,比前来追猎的军队少。只要收起畏惧心,勇敢而冷静地配合,这些无脑的士兵并非不可战胜。相对而言,倒是那个敏捷的兽人少女更加危险。
“你们在怕什么?战士们,看看她的耳朵!那就是个落跑的婊子!”上士高声道,他让自己的声音充满轻蔑,“今天回去之后,我会去城里租一只‘母狗’,让你们看看这些杂种有多么容易干!”
异种一直是最卑贱的、需要消灭的害虫,但消灭之前不妨废物利用,因此一些面容姣好的混血杂种也在私底下作为货物流通,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异种出没区域的驻军们被默许的娱乐方式。安加索周边就有地方做这种买卖,不少士兵都去光顾过。
狼人少女有一张可爱的脸,一具不错的身体,和标志着异种身份的兽耳——这本身就像个色情的暗示,让热血上头的年轻士兵们忽然失去了不少恐惧,觉得自己可以轻松战胜和伤害她了。他们想起自己是主宰者,是统治者,是了不起的人类战士,这思维定式振奋人心。周边响起一阵窃笑,开始有胆气回到士兵心中。说来讽刺,大部分时候战场上起作用的并非英勇,而是兽性。
上士悄悄吐出一口气,忽然感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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