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暗,唐氏去后不一会儿,那小婢倒是衣衫整齐,识趣地先上了茶,点燃了灯烛,去取了笔墨纸砚来,放下托盘,先在他面前条案上铺一张纸,跪坐在一旁磨墨,有些好奇地不时瞅上一眼。
刘义符笔走龙蛇,先书写了一份乘法口诀表,然后提笔很是费神地画了一副七珠十三柱算盘,再取一张纸注释其功用,接着享受热茶。
等了好一会儿,唐氏去洗漱过,换上了一件白色红花的襦衫,翠绿襦裙,仔细描了眉,淡抹了胭脂,额中竟然也贴了一点花黄,三环髻上步摇金笄,与两颗白色珍珠耳坠交相辉映,顿时变了个人一样,非常的华贵美艳。
她身后还跟着一名看起来年长点的十七八岁红裙婢女,手里捧着一大叠的帐本,这还真准备结清钱物帐目来了。
见她主仆两人近前,刘义符身子一仰,直接仰躺在身后宽榻上,口里道:“吾数术不好,别与吾算帐,你先看看这个再说。”
“你书写的什么?”
唐氏跪坐在条案一侧,取过刚画的图看来看去,蛾眉紧皱满脸懵然,显是看不明白。刘义符也懒得点破,仰躺着有点不舒服,身下朱漆宽榻是长方形,宽不过四尺多点,他大半截身子是悬空的,便向一边挪了挪,干脆躺在长形宽榻一边,还把脑袋使劲往唐氏跪坐着的大腿上挪。
“哎呀……你……”
唐氏羞红了脸,直起腰想要起身,刘义符可不敢乱动了,嘿嘿笑道:“你什么你?你根本就看不懂,还不拿来让吾给你指点迷津!”
唐氏皱着眉,依言将三张纸都递下来,但刘义符拿着纸看得到,唐氏看不到,刘义符只好坐起来,先将乘法口诀指给她看,再指着算盘图画告诉她功用,但忽然想起还差一份珠算口诀,这也好办,他马上提笔再书写了一份。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呵呵……这个妾身懂的。”唐氏又惊又喜,立即就来了兴趣,依口诀轻声读了一遍,但忽然醒悟过来问:“可这些与钱物帐目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以为这样就不用给钱了吧?”
刘义符悠然一笑道:“不错!欠你一点帐算什么,你只要学到这些,自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说不定你还能自此摇身一变,成为了不得的大数术家,连中府何先生这样的老学究,到时说不得都要来向你请教学问,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会?这不可能吧?”唐氏一脸不相信,也有点不自信。
刘义符嗤之以鼻道:“切!不可能?你看看这口诀,他们能有么?这个叫什么?算盘!只要能普及天下,多少商家,多少官署,多少军队都趋之若骛,你会傻到卖不出价钱来?”
“可看上去也没什么密术,用些木料和竹箸就能做出来,人家只要学会了口诀也能自己做,能卖出一时天价,却不能长久。”
“可你只要多花点本钱,多屯点货,然后甩卖,这一笔就赚大了,用来抵中府之债,难道你还觉得不够?值钱的不一定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知识才更有价值。”
“妾身去过荆襄各地,巴蜀也去过,从未见人使用过此物,你是如何知道的?”
刘义符一抚额头,无奈道:“这你不用管,反正你知道能挣到钱抵吾之债就行了,对吧?你之前说宠氏向你催债,这好办,吾让人替你先缓一缓,你把这事办好,赚到钱抵帐了再说。还有……王使君想将州兵的旗帜印符也让你的匠坊来做,你要抓住时机。”
“中府数万军队的事,妾身都是看在官家的面上勉强接下来,却还要将州兵的也托付,妾身的匠坊忙不过来,不接!”
唐氏气鼓鼓的,语声又急快,刘义符一时看不出她是赌气,还是真不肯接,连忙试探着好言安抚道:“要不这样吧,吾让王使君先付五百缗钱定金怎么样?”
“五百缗?”唐氏气得笑了起来,摇头道:“最少五千缗,妾身可不相信做完了襄阳州兵的,治下各郡的会不做。”
“啊?明白了!”刘义符语声夸张地婉转,大笑道:“你根本就不是没钱,而是怕赖帐,早就看出了这一点,那当初你还敢接这样的生意?”
“可你现在就是在赖帐,你有钱却不肯给……”唐氏低着头,眼神游移不定,嘟嚷着低声道。
这妇人,为什么这么欠揍的样子,五千缗那可是五百万钱,买成粮食足够五万大军吃两个月,这笔钱岂能轻易掏出来?她知道自己有钱很正常,最近一波波的船队停靠城郊各处码头,卸货了又走,来来回回的运,连城郊庶都感觉到有战事将起了。
不过一点儿不给也是说不过去,刘义符想了想,咬了咬牙道:“让王使君付你一千缗,就这么定了!中府军队的这笔帐,连同婚事操办的花费,你自己做好这个算盘,只要操作得当,绝对能抵帐,还能有赚,到时若不够再结帐。”
唐氏没吭声,似是在默算成本花费,不时瞅一眼条案上的几张图。刘义符一抬头,陡然发现庭院里已经是夜幕乌青一片,这商铺前面店堂掌柜和杂役伙计居处,中后庭院就显得有些寂廖冷清。
“到了归家飧食之时了,你平时都一个人住在这里,不觉得凄清冷落吗?”
“问这些作甚,习惯了就好了,这几日都有些累,没什么准备,又不太想给你做什么好吃的,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唐氏显得有点慵懒,精神恹恹,不太开心的样子,这显然不是因为没钱或帐务的事,但因为什么,刘义符也猜不到,微微颌首,却坐着没动,再自行倒了一盏茶,浅浅地抿了一口,沉默半晌,有些怜惜地伸出手轻轻放在唐氏肩上,慢慢移近,拇指轻抚着她的脸,微微叹气。
“是啊!习惯是能改变人的!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快要转晴了,其实吾也算是来辞行道别的,再见着不知是什么时候,而你……没日没夜地忙着,不要太累了,吾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你的依靠,虽然吾是这么想的。”
“官家是天下人的希望,自是也能算是妾身的依靠,只是……”
唐氏勉强笑了笑,侧了侧脸,还是抬起手将他的手拿下,却放怀里以双手握着,一会儿又放到条案上,显得内心纷乱,愁肠百结,却似是有什么难言之处,话说一半就停顿了。
“作为女流之辈,你已经担起了很多,然而这个世道能回馈你的,却是不多了,可你要分明,这些是不是你想要的。”
刘义符说完起身,唐氏便也起身,默默地送他出门,到出中院侧门时,刘义符回望了一眼,她还站在廊檐转角处,看着笑了笑,挥了挥手。
刘义符出后院门时,老车夫还坐在门侧修理他的马车轮子,见他带着乔驹子出来了竟然面露意外之色,微微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送他们出门,在身后将院门关上了。
夜未深,人未静,街巷传来一阵阵妇人的叫骂,随之有小孩的哭声,夹杂着声声的狗吠。刘义符钻进马车,发了一阵呆,唐氏的姿容仪态,独立而不媚的气质确实令他心生向往,或许也只有一些受过打击折磨的妇人是这样的吧。
当然,他不想以强权欺人,那与禽兽有什么区别,至于唐氏与他那“小仙女”,刘义符觉得那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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