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准制服
同我一起下乡的有妻子,还有姐姐和姐夫——他们从四川省一个大企业退休,这次一起来转业务农。他们虽然没有当过知青,但在大学时代参加过下乡“社教”和支农,对农村并不完全陌生。
村民们对我们的开荒有些好奇,挑剔我们的动作却赞许我们的工效,怀疑我们的理由却参与我们的规划。有的还给我们挑来猪粪和草灰。看到我们脚上的黄鞋子,他们脸上多有惊讶之色。我这才注意到,他们脚下已见不到这种鞋子。哪怕是一位老农,出门也经常踏一双皮鞋——尽管皮鞋可能蒙有尘灰甚至猪粪,破旧得像一只只咸鱼。年轻女子们当然更多一些讲究,脚下如果不是高跟鞋,就一定是松糕鞋——那种鞋底厚若砖块的日本样式。可能要不了多久,她们还会紧紧盯上吊带裙、露背装、指甲油、眼睫膏一类,一个个身体全方位装修升级,随时准备踏上vip晚宴的红地毯。
西装成衣眼下太便宜了,已经普及到绝大多数青壮年男人,成了一种乡村准制服。不过,穿准制服挑粪或者打柴,撒网或者喂猪,衣型与体型总是别扭,裁线与动作总是冲突。肩垫和袖扣的无用自不用说,以挺括取代轻便也毫无道理。如果频频用袖口来擦汗,用衣角来擦拭烟筒,再在西装下加一束腰的围兜,或者在西装上加一遮阳的斗笠,事情就更加有点无厘头式了。好在这是一个怎样都行的年头。既然城里人可以把京剧唱成摇滚,可以把死婴和马桶搬进画展,山里人为什么不能让西装兼容围兜和斗笠?难道只准小资放火,不准农夫点灯?
老五就总是穿上这么一件。一定是好些天没有换洗,一定是穿得过于多功能,他的西装已像硬硬的铠甲,而且是成人铠甲套在娃娃身上,甲片长得几可护膝。我问他为什么买得这么大。他兴冲冲地说:“大号小号都是一个价。我拣大号的买,合算!”
他不过是买衣时想多谋几寸布。
端午节,我应邀去县城,参加祭祀屈原的大典。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身为陪祭的主宾之一,我必须穿上我家没有的西装。主人倒是很热情,马上从某照相馆给我借来一套,让我临时换上。可惜这一套太小,箍在我的身上,不仅把我捆成了一个粽子,而且热得我满头大汗,似乎我一面对屈原就有不可明言的紧张和羞愧。
身旁的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湖南作家谭谈先生,都对我的满头大汗投来同情目光。不知是谁递给我擦汗的纸巾。
我只能苦笑:“屈原是一老外吧?不然为什么大家都穿西装来见他?”
他们付之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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