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当然。”
“你莫哄我。”
“不哄你。”
“你说我往后还唱得?”
“当然,当然。”
“你凭什么晓得我还唱得?”
我喝水。
他目光暗了,长叹一声,头向床里面偏过去:“我唱不得了,唱不得了,这只怪何部长太毒辣了呵。”
他又开始了对何部长莫名其妙的仇恨。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把一碗冷水喝得足够的长久。
几个月后的一天,远处来者不善地鞭炮炸响。我出门一打听,是万玉散发了,也就是死了(参见词条“散发”)。据说他死的时候床边根本没有人,硬了一天多才被隔壁的兆青发现。据说他落气时口袋里只剩下三颗蚕豆,家无隔夜粮。他留下一个十来岁的伢崽,早被他一个远方舅舅领走。他家徒四壁我是看到了的,到处是蛛网和鸭粪,空荡荡的屋里连一个柜子都没有,衣物永远堆放在一个破摇篮里,邻家的小鸡在上面跳来跳去。人们说,他一辈子就是吃了女人的亏,如果不是这样,他婆娘恐怕也不会同他打离婚的,总还要搞一口热饭给他吃吧。
他连下葬的棺木也没有,最后还是本义出了一箩谷,队上另外补助了一箩谷,为他换来两根杉树,做了个阴宅。
按照当地风俗,人们在他的棺木里枕了一小袋米,在他嘴里塞了一枚铜钱。给他换衣的时候,兆青突然发现:“他没有龙呵——”
众人一愣。
“真的!”
“真真是没有龙!”
一个又一个去尸体边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男人真是没有龙,也就是没有阳物,无不惊讶万分。
到了傍晚,消息传遍整个村子,女人们也在乍惊乍疑地交头接耳。只有罗伯有点不以为然,显得胸有成竹地说,不用猜也应该看得出来,万玉若不是个阉官子,为什么连胡子眉毛都没有?他还说,他早就听人说了,万玉二十多年前在长乐街调戏一大户人家的婆娘,被当场捉拿。那东家是长乐街一霸,又是伪政府的团防头目,不管万玉如何求饶,一刀割了他的龙根。
人们听完这些话,唏嘘不已。联想到万玉一直忠心耿耿地在女人面前讨好,给她们干活,替她们挨打,这是何苦来着?打了几十年的雷,没下一滴雨;喂了几十年猪,没吃一块肉,疯了么?作贱呵?到头来,连唯一的娃崽都不是自己的骨肉——人们想起来了,那个娃崽确实长得完全不像万玉。
没有了万玉,村子里安静多了,少了很多歌声。有时候好像听到了隐隐的尖啸,仔细一听,不是万玉,是风声。
万玉就埋在天子岭下。我后来上山砍柴,几次从他身边走过。清明节的时候,我看见那一片坟地里,他的坟最为热闹,坟头的杂草都被拔去了,有很多纸灰,有残烛和残香,还有一碗碗饭作为祭品。我还看见一些面熟和面生的妇人,村里的和远处来的,去那里哭哭泣泣,有的还红了眼睛。她们哭得一点也不躲闪,一点也不忸怩,其中张家坊一位胖妇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猛拍大腿,把万玉号啕成她的肝她的肺,痛惜她的肝和肺穷了一辈子,死的时候自己只有三颗蚕豆。这几乎是一次女界自发集会。我奇怪她们的丈夫都不来干涉这种眼泪。
复查说,他们都欠了万推匠的工钱,不会说什么的。我想,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吧?他们觉得万玉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同自己的女人不会有什么可疑关系,不再值得提防,不必同他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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