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地关上门往窗下榻上一坐,方才强自压抑的心绪顿时决堤,捂着脸一会儿笑一会儿羞,不能自己。好容易平静下来,想想从最初开始,自己同老伯在那小院里废话连篇时候,一墙之隔就坐着他。只想到那场景画面,她就心里乱跳,恨不得把当日自己说过的话都一句句回想起来,看看有无什么不合适处。
再想那日自己在小院外唉声叹气时候,大人亦在院里,未知是否听见。如今想去,自己心念之人恰是一再指点自己之人,前因究竟是哪一个?也有些迷惘起来。只是经了今日一事,不知道大人是不是想到自己当日叹息的因由……一念至此,顿时又羞不可抑。
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就在那里想想笑笑,又忽然捂住了脸。额头面庞火烫,手脚却冰凉。怪道有人将情喻为毒,光此之见,何其相似。
饶是一夜未曾安眠,第二天却意外地神采奕奕,只是要挑衣裳出门时,却总是寻不着一身合适的。怎么从前觉得哪一身都合适的,今日却忽然都不足起来?自觉了这念头,心里一惊——傅清溪,你难道还奢望改换自己这貌不惊人的模样?略平了心,选了日常所穿的生员袍,装束整齐便往小院里去。
她此时亦不去想这首座大人指点自己星演之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更不去想从今往后如何如何。实在是她自认心根浅薄,经不得这样的拨弄。还是从前的对念之法,——喜便喜了,慌便慌了,只坦然看着自己各样心绪翻腾,既不欲纠正其亦不欲逃避伪饰。“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已。”这么想着,只顺其自然。
之后月余,傅清溪每日一早往山坡小院里去,朗月大人便在小轩中给她讲解星演。初时几日傅清溪魂不守舍,颇多过目即忘、充耳不闻之事,她虽羞愧却也羞愧得坦荡。清风大人常看了急往后院奔去,不知是不是寻地方大笑去了。等开始心演自照,这时候可由不得心思乱转了,她把精力往推演上一放,自心一空,倒慢慢同从前隔门受教无异了。
这边一个学一个教,另一个闲着没事的就常往外头去。是以傅清溪来时,有时候见着的就是老伯,有时候是中年书生,甚至还有青衣小厮。这却叫傅清溪想起多年前在文星巷那回,自己车在那里停着,似乎是先有小厮出来看了,过了一阵子老伯出来询问,才将自己接进了小院。再顺着想去,怪道头一回捡着了他掉的书,喊他却没有喊住,大约是车夫大喊“老人家”,首座大人根本没觉着自己是“老人家”的缘故吧……
这日傅清溪要走时候,恰好老伯从山下回来,笑着别过。进了院子,见朗月大人在树下坐着,便去他对面坐了笑道:“当年我要抢徒弟你还拦着,难道这回你是真想收个徒弟了?还真日日叫来上课……”
许久,朗月大人忽然道:“有乍见之欢,不如无久处之厌。”
老伯哈哈笑道:“你这话说给谁听的?”
朗月大人看看他,站起了身往里走,丢下一句:“久处生厌。”
第170章求智昏
清风大人看着朗月大人施施然远去的背影,伸手指着他身后,想了会儿把手缩了回来,捏成个拳头比划了一下。愤愤嘟囔道:“要不是你家那只大狐狸趁我年幼无知,哄我立下定不先你成亲的话,我早就抱得美人归了!娃儿都起码能推演往后三年大势了!……还久处之厌,我早厌得不成了好不好!你们姓云的就没什么好人……”
站那儿叽里呱啦说了许久,总算过瘾了,长长出一口气,一正腰板,仍是清风过竹之相。想了想,往小轩里去,拿了纸笔出来,开始写信。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不是都算到了么,那就快来收网吧!”
人的情常起得莫名,因为那人一颦一笑一回眸还是错身而过的一缕幽香就能忽然动了心。等这之后,再看那人时,便是寻常动作举止,看在眼里都带了韵律;白饭淡水般的言语也叫人听了要露出笑来。——跟中了邪没什么两样。不过幸好这病好得也算快,多则几年少则数月,幡然醒悟者占大多数。等醒了之后再回想从前种种,自己都要觉着自己恶心了。当然也有人天赋异禀,情根深种万死不悔的,这算奇葩,不在通常考量之列。
所以照常理来说,这月亮落到跟前了,就该能看出疤来,心底尊崇爱慕者日日相对,没过两日那月亮的光就该磨没了才对。可到了傅清溪这里又不是这样了。
自从朗月大人开始教她星演之道,傅清溪就算是落到月亮跟前了。日子一久,她非但没从月华里看出什么华而不实来,反而越发为月色所惑、心神俱迷起来。世上竟有这样人物,所知所见同寻常人比真如云端地上。傅清溪也算是勤奋用功之人,只是这都是要用力的,自觉在努力做什么事情。而这位大人,那些推演法则于他而言仿若是流在身体里的血,时时刻刻如此,他的眼睛看世上事务,便是通过这数象来看的,不消费力,本就自然。
傅清溪一行学一行比一行绝望,觉着这大概就是山鸡变不成凤凰的道理了。生来就不是一样东西,凭自己怎么学,也学不到那样程度。叹是叹了,该自己使劲学的还得自己使劲,虽一辈子比不了大人,却至少能叫明日的自己比今日的自己略强,那也算没有白过这一日了。
当日这星演学了一阵子,久出未归的老先生终于回来了。傅清溪把自己正跟着朗月大人学星演的事情同自家先生说了,又把自己将极数的世事化数之法与星演推世的道理相比对结合的想法细说了一遍,这是怕老先生误会她叛出师门要去学星演了,才特意如此。
老先生听了却不在意,还鼓励她仍旧跟着朗月大人学去,他道:“我们极数,虽然世事化数亦可做得,其实这在极数一门里头却算不上高明的学问。倒是你这个将星演和五运六气化入极数的法子不错。这两样都可解人,都有自己一套法则。你用极数为带将二者系上,因世事只一,二者异解不过用的工具不同,其根本数术道理应该是可通的。若是能进一步推得两个推演系统互化互通的道理,那就算是摸上华天盘的边了。这是好事,只是这条路走起来可就不是一二年能见着东西的了。你可得耐得住才成。”
傅清溪见自家先生不反对自己跟着朗月大人接着学星演,心下十分高兴。加上听说还能同华天盘连上,那真是再好没有了。在傅清溪心里,这华天盘才是本门正宗,若是学了一辈子都没能看懂华天盘几许,那才愧为极数弟子了。
如此日久,果然这些东西就如老先生所言,真不是能轻易寻着脉络的。当中颇多似是而非,立而后破,破而后立之事。好在傅清溪一者一路向学走来本也是一路的苦功夫,并不至于不耐,再者虽每日颇费心血,却能同心底倾慕之人日日相对,哪里会苦?每天都巴不得天早点亮呢!
她自觉如此日子已经好到底了,再不能更好。——做着自己喜欢又能做的学问,同大人每日相伴,还要怎么样?这会儿就是换她去天上当神仙她也不干啊。却是愁死了一旁看热闹却没看到分毫热闹的人。
这日老先生正在云上苑观海饮茶,外头报河图院首座来了。老先生说一句:“叫他进来吧。”
没一会儿功夫,一个青衫身影进屋行礼。老先生看了他一眼笑道:“今儿不装神弄鬼了?”
清风大人不搭这话,顾自行完礼便道:“这事儿我是没法子了,您看看您有没有办法吧。”
老先生瞧瞧他不说话,清风大人急了:“这都一年多了,俩人天天一块儿算这个算那个的,半句旁的没提!要是您再不管管,我看这俩人能就这么算一辈子!这可不像话啊!”
老先生神情自若:“我徒儿是姑娘家,我们这里就算女方,这事儿你跑女方家里说叨,合适吗?“
清风大人都快哭了:“我只能跑您这儿说来了啊!我先前也想着,这事儿最难大概就是在那死人脸身上,为了这个我可没少下功夫啊,我还伺候他伺候了大半年呐!可如今不是这么个事儿了,那半死不活的倒有点动弹了,可您那呆子徒弟活活的不开窍啊!我都快急死了……”
老先生停了翻书的手,抬头略有兴趣似的问道:“哦?你是说……那小子……动了凡心了?”大概觉着自己这说法挺逗,嘿了一声哈哈乐起来。
清风大人心里那个气啊,可又绕不过这位去,只好忍了道:“我那日听着那家伙在打听小姑娘家里的事儿,还有小时候从小到大长起来的小事。虽是打了星演的幌子,傻子才信他!他连一州一地的东西都懒得推演嫌太细碎,只国运天下还算几把。这忽然就要算到人小姑娘小时候爱吃酸梅子还是甜杏子,打发什么人给买,哪家铺子好吃?真是活见了大头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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