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以西的旧城区,老租界里头,还是一派外国特色的建筑外表,内里却早已被改造成一个一个的格子间,有些不到二十平米的鸽子笼,就有一家三四代十多口人挤在一起。这是这座城市的常态。
带有浓重东正教风格的哥特式教堂是昔年白俄流亡者们的精神地标,身在异国的他们靠每个周末去教堂来短暂麻痹自己的精神世界,怀念故土的荣耀与辉煌。
与教堂一街之隔,一座上世纪风格的花园洋房掩映在绿树蓊郁中,即使已经是深秋时节,那树木也显得氤氲润泽,丝毫不见枯萎之态。
老辈人说家中树木繁茂,是兴旺的标志。
洋房不是常见的被无数人家分割占据的状态,而是保留着昔日的优雅与矜贵,宛如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老绅士,虽然老迈,却没有颓废腐朽的气息,反而因为时光流逝,沉淀出更为悠远的韵味。
在沪市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这样一栋花园洋房的价值已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程嘉溯望着这栋房子道:“我小时候其实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比起程家大宅里冷漠的父亲与忧郁的母亲,他小时候更喜欢被接来外祖家的日子,老绅士与昔日千金的日子过得优雅闲适,是幼年他可以逃避家庭战争的唯一乐土。
“这房子原本属于郑家,动荡中也曾被收走,做过办公楼,后来又改造成民居。直到我出生前几年,通过多方运作才收回来,重新装修过。”
为了收回房子,肯定要补偿里头的住户,这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再加上为了保证原汁原味,装修所使用的材料都不是当时市场上常用的,需要从国外原产地寻找相似的石材、同一年份的木料……
到程嘉溯住进这里的时候,这座洋房已经俨然是他的乐园。
与程嘉溯那没什么人的别墅不同,这座宅子里有黑布衣裤的佣人井然有序地运作,维持着旧贵族所遗留的复杂生活方式。
车泊到车棚,就有佣人上来拉开车门,口称“表少爷”,不必人提点就又招呼我,“老太爷已经在等着了,张小姐快随表少爷去吧。”
这些天我已听说过许多关于那位老先生的故事,当下深吸一口气,看向程嘉溯。他微笑着伸手握住我的手,“别紧张。”
老先生没在屋子里,而是在花园里修建花叶,见我们来了,便招招手,示意我们坐到旁边的凉亭里。
我有点紧张地问好,奉上伴手礼。
老先生拆开一看,笑起来:“有心了。”
伴手礼是沪市一家百年老店的提拉米苏蛋糕,据说他从少年时候就很喜欢吃。
这份心,自然是程嘉溯提点的。我再有心,也不可能打听到郑家的老太爷喜欢吃什么,所以他这个有心,也是说给他心爱的外孙听。
老先生并不像常见的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皱缩成一团,他的身材依然高大,看起来仿佛才六七十岁。脸上有些老人斑,但总体而言还是一张英俊的老人面孔。
他的眼神明亮柔和——程嘉溯的眼睛与他的几乎一模一样,区别只在于老先生的眼神纯善清澈,而程嘉溯的眼里多了野心勃勃。
据说当年郑家的千金就是被这双毫无算计与恶意的眼睛迷倒,非君不嫁。
佣人端上上好的红茶,配我们带来的蛋糕,细腻绵密,芬芳怡人。
老先生倒不像她的爱女那般挑剔,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用“相看外孙媳妇”的眼光来看我,而是像在招待寻常的小辈客人,笑眯眯地请我吃蛋糕。
他生就俄罗斯人的模样,张嘴却是沪市本地的软语,我晃神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就出生在沪市,也长在这里。尽管俄语熟练无碍,但对他来说,也许汉语也是母语之一。
我轻声道谢,小口小口呷着红茶,没有贸然搭话。
程嘉溯对老先生撒娇:“外公,人我都带来了,您倒是说句话呀。”
老先生笑:“你都多少年没对我撒过娇了,这时候来卖乖,不理你!”
说毕不理程嘉溯,柔和地问我:“听我家阿溯说,那件翡翠头冠是张小姐帮忙寻回来的?多亏了张小姐,老朽才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这一套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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