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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庆堂回过头扫了一眼方雅,拽过一把椅子坐下,看着楼下懒洋洋的说,“马连良来上海与周信芳同台献艺,百年一遇,叫你出来长长见识。”方雅翻了翻白眼,“要你好心?”毕庆堂叹了口气,状似无心的说,“哎,陈叔这两天着凉了,出不来,我一个人看戏,怪没意思的。”他说话的时候背对着方雅,方雅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一股子悲凉之气从他的言语中窜了出来,听得人心头一涩。
方雅一语不的乖乖坐在椅子上,接着她故意笑哈哈的与毕庆堂扯起了闲话,毕庆堂也哼哼哈哈的应付着。方雅无意间扫了一眼手边的桌子,四个碟子,分别装着糖炒栗子、海棠糕、桂花糖,还有一个却是光溜溜的空碟子。方雅随手捻起一块桂花糖扔进嘴里,皱着眉嘀咕着,“哪里来的这些土里土气的零嘴,不好吃。”毕庆堂心不在焉的说,“你自己想吃什么,叫人去买!”正说着,坐在椅子上的毕庆堂忽然站起身,紧张的探身向下看,方雅见状也凑了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随即哭笑不得的调侃毕庆堂,“认识你二十来年了,竟不知你是个这样的痴情种子!”
最近天气冷,上海肺炎流行,谭央在医院帮着吴恩处理完了病人才紧赶慢赶的到了戏院,一楼的观众席已经坐了很多人,谭央夹着手包,拿着一个牛皮纸袋,一手握着一张票,认认真真的寻着自己的座位。躲躲闪闪的经过几个人,在侧方偏后一个不怎么好的位置,谭央坐下了,她两边还坐着几个年龄颇大的老先生,那几个人是结伴来的,上了岁数又耳朵不大好使,隔着谭央喊话聊天,谭央便微笑着礼貌躲闪开来。她在老人面前是一向如此的,一副乖觉又懂事的模样。
站在楼上的毕庆堂看着谭央,会心一笑,他缓缓坐下,拿起桌子上的糖炒栗子,剥了壳后扔到空碟子里。方雅手疾眼快的拿起那枚剥好的栗子,笑嘻嘻的咬了一口。毕庆堂猛的抬起头瞪了方雅一眼,方雅却笑骂道,“瞪什么瞪,剥好的栗子你不吃、我不吃,拿来供佛啊?”毕庆堂无奈的叹了口气,把剥了一半的栗子又扔了回去,转过脸去看戏台。
方雅却笑着将那碟糖炒栗子和空碟推到了毕庆堂的面前,“你呀,都成习惯了,快剥吧,都剥好了,我给你送下去!”毕庆堂一面点头,一面深以为然的笑着赞她,“我家老爷子就说嘛,满世界都找不到小雅这样知情识趣又侠义心肠的女人了!”方雅嗤之以鼻,“嘁,你一用到我,就会把马屁拍得山响!”
方雅看着毕庆堂埋下头认真又熟练的剥着栗子,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毕庆堂听到了这声叹息,没抬头,只自说自话的解释着,“小妹很多事情上都勤快又用心,唯有照顾自己时,潦草的不像话,再喜欢吃的东西,嫌麻烦嫌费时,都吃不了几口就撇在一边了。”
方雅坐直了身,开口说话时,语气少有的严肃,“你这小妹啊,在你身边真是实打实的享了十年的福,这十年里,她吃的牛排是切好的,螃蟹是没壳的,地瓜是去皮的,就连糖炒栗子都是剥好了摆到手边的!我记得那年她怀着囡囡的时候,我俩聊着天,你却在一边用筷子头帮她把西瓜籽都点掉了,我当时吓了一跳,你这拿枪玩命的手,还能干得了这个?”
话说到这儿,方雅越的肃然起来,“所以庆堂,同是女人,我敢打包票,你的小妹这一辈子都忘不掉你,除非她以后再不吃这些东西,不然,吃一次心中便难过一次、失落一次,即便同样的事另一个人也会为她做,可同样的东西吃到嘴里,滋味却是不一样的!”
听方雅的话,毕庆堂停下了手,了好久的呆,才哑着嗓子说,“方雅姐,谢谢你,谢谢你的话。”
天蟾舞台,楼上楼下人声鼎沸,一派热闹,东瞅西望的方雅忽然幽幽的来了句,“他怎么也来了?”毕庆堂放下手里的栗子,抬头望去,就看见离他们不远的转角处的雅间里,徐治中抱着臂膀笑着向下看。
这时候,李副官吃力的挤进谭央那排,在谭央身边站定,殷殷勤勤的笑道,“谭小姐,参谋长在上面订了雅间,咱们上去看吧!”对于李副官的出现,谭央很是意外,她抬头匆匆扫了一眼楼上,开戏前灯渐次熄了,一片昏黑里看不到雅间。她却想起了这些年,每当天蟾舞台来了名角,她就会在雅间里抱着他的胳膊,聚精会神的听戏,这一瞬间的回忆叫谭央心中恹恹的,她看了一眼李副官,微笑着说,“不了,我在这里看戏就好,雅间里太憋闷了。”
李副官听了谭央的话只得气馁的上楼交差,片刻后,他又带了两个士兵下来,谭央左右的七八个人全被请上了楼上的雅间。没过一会儿,徐治中就下了楼,笑着在谭央身边稳稳的坐下。他们两边,徐治中带来的副官和卫兵也都端着枪依次就坐。
“你怎么来了?”
“法祖兄说前天看你给一位常在你们医院看病的太太挂电话,问她能不能帮你弄到马连良在天蟾舞台演戏的票,还说多花些钱都不打紧!”
“他这人,也干起了倒卖情报的营生了?”
“你想弄这里的票,怎么不对我说?”
“你又不爱看京戏。”
“以前是不大看,也没个好先生领着入门,不过以后,可能就要看了。”
徐治中见谭央笑而不语,便低下头虚心向她求教起来。他从不看京戏,可是《牡丹亭》《西厢记》这样出名的名家戏本,因其辞藻华美,早在少年时就能通背下来。所以虽不看戏,他问的问题也不算太离谱。
谭央知他是文人看戏,唱腔身段都是其次,他要看戏词的,就把马连良这次要演的《青风亭》里写得妙的词拣出来背与他听。戏院第一层,看戏的人极多,人声嘈杂,谭央说的话徐治中听不真切,他便笑着低下头侧耳听谭央说,时不时兴味浓厚的插嘴问一句,倒真叫谭央这个戏迷打开了话匣子。
虽说毕庆堂知道他们这段日子常在一起,可是,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情形。做了这么久的夫妇,他竟不知他的太太是一个这样健谈的人。从前总是他与她说话、逗她笑,她便文文静静的听着、笑着。毕庆堂的心里越的不是滋味,他紧攥了拳头。
这时候,徐治中不知又说了句什么,谭央连连笑着摇头,还拿出了包里的笔在戏票的背面写了句话,徐治中看了看,也从李副官的手里拿过了笔,只写了两个字。谭央看了他写的字,稍一顿,两个人相视而笑。那样的默契、那样的欢欣,竟全是做不得伪的。
哐的一声,毕庆堂狠狠的用拳头砸向了桌子,桌上碟子里的栗子糖果全都跟着不知所措的蹦了一蹦,他霍的站起身便往外走。方雅见状忙忙拉住他,“你要干什么?”毕庆堂不由分说扒开方雅的手,气急败坏的吼道,“混账东西,这样明目张胆的诱引我太太,当我死了?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倒不知道这上海滩是谁的地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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