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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一对怨偶的离分是刮骨疗伤,疼虽疼,却也无病一身轻,换了个长久的康健。那么一对感情良好的夫妻呢?除了那生生撕裂血肉的疼,他们还要像骤然致残的人一样,要重新适应没有彼此的残缺生活,去适应每一餐饭,每一夜眠,甚至于,连赖以生存的空气都变得面目全非,要他们去重新习惯。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这段时日足不出户的毕庆堂正在大书房里和百货公司里的经理会计交代生意上的事,陈叔却进来对毕庆堂说,徐治中来了,说要拜访他。毕庆堂听完眼睛一瞪,不悦道,“他来做什么?追小妹都追到我这儿来了!我正忙着,叫他请便!”
一个多小时后,百货公司里的经理和会计都走了一会儿了。毕庆堂无意间瞅了瞅窗外,一辆黑色小汽车纹丝不动的停在毕公馆门口的大道旁,毕庆堂问陈叔,“他怎么还没走?”陈叔无奈摇头,“他说您先忙着,他左右无事,在外面等等也无妨,我看他挺客气,也不好撵。”毕庆堂冷哼一声,点头道,“让他进来,看看他葫芦里装了什么药!”。
徐治中进屋时,毕庆堂正坐在大转椅上,摆弄着手里的烟。徐治中冲他笑了笑,随即向书桌后面的毕庆堂伸出了手,诚恳道,“毕先生,您好,许久不见了!”毕庆堂直起身,也伸出了右手,就当徐治中以为他要同他握手的时候,毕庆堂的手却绕开了,径直去书桌上拿起了打火机。他慢条斯理的点上烟,浅浅的吸了一口。
徐治中不以为杵的笑笑,收回手,退了两步,坐在了毕庆堂斜对面的单人沙上。在毕庆堂吐完烟絮抬头看他的空当儿,徐治中面色严肃的直视他,诚恳的说,“毕先生,那天的事是我鲁莽了,开罪先生之处,望先生海涵。”毕庆堂扫了他一眼,也没说话,徐治中舒了口气,声音放缓,“另外,我确实对毕先生有些误会,在还不了解事情真相的时候就主观臆断。也因此对您言辞举止上多有冲撞,希望毕先生不要怪罪!”
毕庆堂听了他的话,半晌,带着嘲讽的语气,懒懒的问,“误会?你误会我什么?”“我以为您见异思迁,伤了央央的心,之后又要坐享齐人之福,回过头来找她挽回,”徐治中不理他的嘲讽,一本正经的回答。毕庆堂不屑一顾的哼了一声,“那现在呢?不误会了?”徐治中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是的,央央都告诉我了!”
毕庆堂一听这话,便晓得自己落了下风——他们的事他都知道,可他们的事,他却一直在自欺欺人的逃避。毕庆堂叹了口气,心里没了底,面上却还是撑着,冷笑道,“对呀,所以你跑来了!我若是犯了糊涂,跌到外面的哪个温柔乡里,凭我的本事,凭我们夫妇的感情,总有和好的一天。可是如今呢?我倒给了你个天大的空子钻,所以你心里欢喜得很呢!”
徐治中听了毕庆堂的话略怔了怔,面有难色,半晌后,他再开口与毕庆堂说话时,就有了推心置腹的意味,“也许对央央而言,这个缘由更加的残酷和无望。可对我来说,只要您对央央的感情没有瑕疵,那么,您就是一个值得我尊重的人!”毕庆堂面无表情,徐治中却说得更加投入,“或者可以这么说,人都有这个脾性,你爱如珍宝求之不得的东西,就最见不得别人轻贱它,但是,如果这里面有了情非得已,有了夙缘作祟,那就另当别论了。人生一世,谁都有一盘自己下不赢的棋,可是毕先生,您的这盘棋,即便输,也输得让对手都为你扼腕叹息!”
毕庆堂一字不落的听进了徐治中的话,他颇有些悲哀,这一年来,他是很想与人说说这个的,可是,仅有的两个人,不是年岁一把了却依旧不立事,吵吵哭哭,叫他更加的心烦意乱;就是一向沉稳老练惯了,用活了一辈子的理智去评判他,叫他无从纾解。
这一番话叫他心里舒服了很多,就仿佛犯了大烟瘾的人终于捞到了烟枪,猛吸一口,将将求得了片刻的安宁和舒展。
只是,这说话的人,却是最糟糕的人选。
毕庆堂将烟在烟灰缸里按灭,开口说话时语气依旧冷淡,却没了刚刚的冷嘲热讽,“你这次来,是有事找小妹?”徐治中摇头,“不,听说囡囡病了,昨天央央又给医院里的吴医生打电话问肺炎的事,怕是病得不轻,我就想着,来看看囡囡。”
徐治中一口一个囡囡,这样自己人的口气,叫毕庆堂异常的反感,他不耐烦的挥挥手,下了逐客令,“小女不劳徐参谋长费心,您军务繁忙,不敢留您!”
徐治中见毕庆堂忽然又变了脸,也约摸得出症结所在,便从沙上站起身,他站的位置刚好能看见毕公馆的花园,冬季,园里的藤椅上覆着一层残雪。怔忡良久,他忽然指着外面的藤椅开口道,“那年我们中学毕业,一起来你家看囡囡。央央当时刚做了母亲,那样的幸福满足,我却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百般不甘的逮住她,就在那里问她,如果,如果我在你结婚前追求你,如果我在毕先生之前出现在你的生命中,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说到这里,徐治中把声音放低,自言自语一般,“我以为她会说我幼稚,会严肃的对我说这世上根本没有如果。可是,她却微微笑了,告诉我,结果肯定还是一样。因为她确定,这世上绝对不会出现第二个人,跟她毫无血缘关系,却叫她那样无条件的信任与依靠。因为你,她举目无亲的时候也不会觉得自己身世堪怜;因为你,她觉得上海滩这个光怪6离的花花世界都是温柔可亲的。她最后还反问我,即便没有人定义过到底什么是爱情,但是,若这都不是,那这世上还会有爱情吗?”
“毕先生,我听了央央的话便知道了,单就她对你的感情上来讲,我是没有机会的。但,我也会有私心,我以为央央这样爱你,可你未必是个值得的人。所以,当湘凝写信告诉我你们离婚了,你做了对不起央央的事时,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渣,竟辜负了央央!央央年纪轻看错了人,总有幡然醒悟的时候吧?然而,我又错了。”
“所以知道真相后,我很犹豫,我本希望自己的归来能为婚姻失败的央央重新定义她以为的爱情,可是这样的真相叫我明白了,那是痴人说梦啊!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央央病了。我不知道同为男人,毕先生爱上一个女人时最深切的体悟是什么,但是就我而言,那就是一种心疼,就是她咳嗽的时候我连气都不会喘的心疼。所以,在她病得最重的时候,我和她说,后半辈子和我一起过吧,咱们老友做伴,旁的我都不介意,你也不要去在乎!你最爱《随园诗话》,那是你在父亲案头读的最多的书,即便去德国留学时都带着,你说那是你少年时的家,那么,今后的几十年我就为你通读这本书,再给你个随园,给你个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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