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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停赛一年,以观后效,其实等于判下了死缓,就等大笔一挥,秋后问斩。
据说,车协的检查小组还是去马凯伦摸过底儿的。问题是检查小组的小组长也曾豆蔻年华,那时他和罗恩在一个阴沟里倒过泔脚料,革命情谊非比寻常。此番上门,两人忆苦思甜怀旧伤感过后,罗恩扬手送了他辆崭新的奔驰小跑聊表心意。于是过往的革命情谊突飞猛进,越发坚不可摧。他去马凯伦的厕所认认真真检查了两分钟,便带上一班成员走了。找了个小酒馆,吃了半斤白斩鸡二两糯米酒,等时间差不多了就赶回去向莫士立汇报:天可怜见的,马凯伦要是间谍了法拉尼,小白菜就给杨乃武生了个娃。莫须有!岳飞见了罗恩都会觉着自己死得其所。
恰逢此时,各大媒体同声偕气地把俩车手的名字披露出来,录音的片段也在电视新闻里滚动播出,叫人无从抵赖。莫士立恼羞成怒,强行给雷纳和乔旦下达了指令。费小多和倪珂就被“蓄意滋事,扰乱团结,禁赛一年,以观后效”的十六字方针给放逐了。
简森找费小多问清了来龙去脉,就直奔倪珂自个儿租的房子。门未上锁,一拧即开。正午十二点,走进卧室,窗帘闭合得密不透风,心里只生出一种感觉,似乎被扑面的黑影吞进了巨大的鱼腹。暗咕隆咚,全无声息。
“想死呢?太亮了!”窗帘拉开的瞬间,无孔不入的明亮光线乱哄哄地掉下来,床上须臾铺满一层碎碎的金箔。平躺不动的倪珂抬起手臂挡住眼睛,鬼嚎了一句。但是声音没了以往的活力,病怏怏的,和林黛玉突然扯开嗓子吼了句张飞的台词一样,特别不和谐。简森在床边坐下,垂下眼睛看他,觉得才多久没见啊,这小子都瘦得寻不出个人形。小胳膊细成了杨柳枝,掰下来能直接当擀面杖使。
“我听说了。陆艺思……你……你有病啊。”
“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把你清洗干净剁成块儿,炖成一锅给她端过去。”依然让手臂横在脸前,他说,“我大概是真的……有病吧。”
“现在怎么办?你等了多久啊,好不容易能签大车队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偏偏出了这件事。”
“我过会儿找费小多商量下,看看要不要去电影院门口摆摊卖爆米花。我封他个‘爆米花王子’,他准乐意。”
“怎么可能?!他这几年在车迷当中积攒的人气,哪儿是你能比的?估摸不用一年他就能重见天日,可那时你的坟头都长满野花了。”
“哦。那挺好,拉他陪葬我一直内疚呢。”倪珂的声音始终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实在不行,就便宜你算了。可是,我还一个分站都没有,真的……不甘心。”
简森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能感觉得到,倪珂整个人都在轻轻地颤栗,无法自控的,像风中一株瑟瑟的小树。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心想这小子最近被媒体车协轮番折腾,食不甘味卧不安席的,一定是病了,而且病的不轻。可是手指刚触到他的脸,他很快明白,不是生病。
简森的印象里,倪珂应该是那种天生没有泪腺的人。出生就不哭,越打越笑,越笑越响,吓得跟前的医生和护士想立马把这妖孽掐死在襁褓中。记得他们初中,有一回倪珂代他受过,被个小王八蛋用弹弓打伤了眼睛。当时他只觉大脑灌满火山灰血管里流淌的全是将要爆发的岩浆,不宰了那个小王八蛋誓不为人!后来还是满眼是血的倪珂一脸平静地拦住了他,说你宰了他有什么用啊,快送我上医院吧。平日去医务室五分钟不要的路程,那次仿佛走了半个世纪,特别远。他特别恐惧。大步流星地赶到,推开了门,看见端坐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校医,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和瞅见圣母玛利亚似的,语无伦次地说:“医生……我……求你……眼睛……”
“不急不急,姐姐给你看看。”校医是只年近三十的母狼,见色忘义,觅食儿似地扑向简森,用手使劲摸他的小脸说,“嗳哟!眼睛都红了,还出水儿了……”简森被这如饥似渴的热情吓得一愣,尚未作出反应,一直倚他身上装死的倪珂,突然抬起头,伸手猛拽过那个女医生,怒吼了句,“你他妈瞎了么?!真正的伤员在这儿呢!”
“万幸,只是伤了眼角。否则真得瞎了。”回过魂来的校医颇觉不可思议地来回打量眼前两个好看的男孩子,认定自己窥探出了当中的玄机,处理完伤口乐悠悠地蹦出一问,“你们俩谁攻谁受啊?”
反省到先前的种种行为莫名其妙,那时还视野狭隘目光短浅的简森赶紧否认,深怕这等言论传将出去影响自己日后把妹。倒是伤员同志缓缓睁开一只眼,轻描淡写一句“你爸和你妈是不是近亲?”把八婆的校医给呛得没了声儿。
按道理受了这样的伤,应该待家里好生休养,把床板睡穿才算捞够本儿。可倪珂一天不怠,照常上学读书,放学赛车。简森从此认定了这小子不只没有泪腺,连痛神经也不甚发达。某天又觉得那包眼睛的纱布把他装扮得和个俊俏小海盗似的,特别好玩儿,就伸出手指在上面戳了一下——
“操!!!!你丫那贱蹄子往哪儿搁啊?!!!”倪珂嚎得和野猪似的,满校园追杀他。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偶尔碰上个失恋啊毕业啊输了或赢了某场特别重要的比赛,掉几滴眼泪也罪不至死。从小到大,是个人都羡慕倪珂投胎的技术好,都说如果我老子能没事儿给我造飞机场玩儿,拿刀捅我我也不哭。只有他知道压根不是那么一说。老倪同志每次管教儿子的画面都和凶案现场似的,好几次被迫在一旁观赏的简森都忍不住心里呐喊:拜托!您打的人是您的亲生儿子哎!不是刚操了把西瓜刀剁了您的老娘哎!本想撩起袖子冲上前的他也总被自己老子的手掌摁得死死的,那压迫感和如来佛的五指山一样。现在想起还觉得肩头一沉,隐隐作痛。他想,自己老子估摸是知道自己的心思不怎么见得了光,只是碍于某些理由不方便一语道破。也许是怕一旦挑明,他便不再投鼠忌器,会在这断背的崎岖小路上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直到把它走成一条奔向通往罪恶新生活的康庄大道。
六岁相见,大多数时间同吃同住,简森只看见倪珂哭过三次。第一次是倪珂在他家蹭吃蹭喝久了,突发奇想要为他做顿饭菜以示补偿,结果笨手笨脚的切个洋葱反弄进自个儿一眼的洋葱沫儿。第二次是自己这辈子头回主动向人告白说喜欢。哭过之后他们自此对它只字不提,只当从未发生。那段往事是一道天堑,宽不足一米,却深有万丈。无论何时都必须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否则一定摔得粉身碎骨,疼得血肉横飞。尽管如此,那天也是倪珂先擦干了眼泪,对他挥了一拳说,我饿了,你小子快去泡碗面。第三次,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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