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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越诤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像有什么涨在胸口,他屈指竭力忍耐,还是微红了眼睛。
这还是他的父亲吗?这还是那个他少年时,在作文里仰望崇拜的父亲吗?他忆起自己曾为他写过一篇感情真挚的作文。那篇作文里的父亲,是一个精通四国外语,写一首好诗的学者;是一个和而不随的谦谦君子;是一个热衷慈善,救贫济困的慈善家;是一个时刻告诫他“有德不孤”的高洁雅士;是一个“以谏诤为心”,克己奉公,兢兢业业的廉吏。
在他心中,“越诤”二字就是父亲的风骨、品格的写照,父亲是他的精神脊梁,是他仰望的朗朗青天。
然而,那青天的崩塌,只用了短短一瞬。
大学毕业那年,远在黎巴嫩游学的他忽然惊闻噩耗:他的父母经检察机关查实,二人已被依法提起公诉。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他怎么也不肯相信,他举出无数例子为父母辩解,他们一家十多年来都住在机关大院的老房子里,撙节度日,甚至连他出国留学的学费,有一部分还是从亲友那里借来的。
他只当父母是被政敌陷害,连夜订机票准备回国,却临时接到叔叔的电话,被告之不可回国,让他火速去加拿大稳定局面,他父亲早已经以他的名义在加拿大私设了几家公司。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父亲为什么早早地将他移民去了加拿大,直到那一刻,他才悚然发现,他名下竟有那么大一笔骇人资产!
骗子,都是骗子!
二十三年的信仰毁于一旦,完人的画皮下竟是一副狰狞、肮脏的嘴脸!
他失魂落魄地将自己锁在画室里整整一个月,直到叔叔找到他,告诉他,父亲的一审判决已下,因牵涉的金额巨大,最高法院一审判决是死刑。叔叔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肩说:“放心,一直咬着你爸爸不放的那个舒宝瑞已经死了,很多事情都死无对证了,加上你爸爸认罪态度很好,要是能追回部分款子,二审很有可能改判死缓。”
他将名下可动用的资产全托叔叔带回了国,以期换父母一条命。然后,他孤身一人从贝鲁特港出发回加拿大。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出行方式,仅因为他曾发誓,有生之年要圆一次海上航行的梦想。暴风雨骤然来袭的那个午后,轮船被迫停在了黎巴嫩北部海域,遮天蔽日的铅云迫近地压在他眼前,他头晕目眩地站在船尾看着那毫无希望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失了来路,更加没了去路。他的人生信念毁了,他的家庭毁了,他的爱情也毁了——他和舒旻之间,已经隔了一道叫做永无可能的鸿沟。
他木然望着脚下不停翻滚涌动的黑色海面,惊涛骇浪里,一张清澈的如花笑颜安静地朝他绽放,他松开攥着栏杆的手,朝那张笑脸里坠去,十月的刺骨海水叫嚣着将他吞没。
他要以这种方式向她致歉,更要以这种方式让骗了他二十三年的父亲忏悔。
被几个水兵捞起来时,他已经溺得半死不活了。漫长的航期里,他一直发着高烧,浑浑噩噩的,成日里咳嗽,咳得他整个胸腔都是痛的。上了岸,加拿大的华人医生告诉他,因为冷水呛进了肺里,他的肺受了重伤,恐怕落了病根,寒暑交替时会例行咳嗽,让他以后注意调理肺部。
一无所有地在加拿大做了半年行尸走肉,他终于在某个深夜凄然了悟,既然死不了,那就活下去吧,活着,才有赎罪的机会。
在加拿大,他从某金融集团的低层职员做起,即将崭露头角时却被上司嫉恨,处处打压,他也木然领受。半年后,他接到消息,他母亲因不堪监狱狱友的辱骂殴打自杀,幸而被狱警抢救过来。听到这个消息,他才悚然惊觉,只要自己还活着,就必须承受活着的责任。他不能再放任自己,他必须重新站起来,获得保存父母体面的能力。
他辞去工作,拿着仅有的资产去了华尔街,在那里做了一个操盘手。在财富滚雪球的年代,像他这样没有原始资本的人,很快就成了别人的陪玩。在他历经数度挫折后,青瑜找到了美国,逼着他回国去见卫庄。他的实力和才华很快得到卫庄的欣赏,不久,他就从卫庄以及卫庄背后的财团那里拿到了第一笔投资。
林越诤没有让他们失望,短短半年,林越诤就用这笔钱在美国打开了局面。
在那段时间里,青瑜时不时飞来美国看他,还像往日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然而他已经无法坦然接受她的好,他与她之间,始终还是因身份的差别,多出了一些细微的生分。
一年后,国内房地产业迎来黄金时代,林越诤受卫庄所邀回国帮他在房地产界做一番事业。临回国前一晚,青瑜从英国飞来,陪他看了一场小剧场电影。
电影叫《霍乱时期的爱情》,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的哥伦比亚,电报员费洛伦蒂纳爱上了一个名叫费尔米纳的女孩,然而,因为身份地位差距过大,相爱的两人被迫分离,天各一方。几年后,费尔米纳另嫁他人,渐渐在安逸的生活中忘记了费洛伦蒂纳。
但是费洛伦蒂纳始终没有对她忘情,已经贵为一代商业巨头的他有无数名媛淑女追求示好,他却发现费尔米纳才是他一生的真爱,他决定用等待换回爱情,然而这场长达五十年的等待却耗尽了他的一生。
电影散场时,青瑜指着他的侧脸讶然说:“诤哥哥,你哭了?”
他还未及将掩藏好情绪,青瑜忽然凑近他,抬头飞快吻在他脸上:“诤哥哥,我会像费洛伦蒂纳那样等你一生一世,直到你心甘情愿地接受我。”
这真是感人的告白,只可惜,他已经有了自己要用一生等待的“费尔米纳”,即使这等待如此无望。
“你……还好吗?”玻璃窗内,林允升的声音有些喑哑,他见林越诤神色凄楚,忙乱说,“我都还好,菜有两素一荤,汤也是真正的汤,不是外面说的那些涮锅水。我的身体也好,每年都有体检。就是……最近牙疼犯了,老吃不下东西,就瘦了点。”
他见林越诤不说话,交叠的双手紧了紧:“我知道你恨我,我没有怨言,但是你不要恨你妈妈,她什么都不懂。当年的事情,其实,我也是身不由己……”
空气里一团死寂,林越诤含着泪,冷冷一笑。好一句身不由己,多少肮脏罪恶都以此为名,大行其道。他果然是他的儿子,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犯下那样的罪恶,连一句解释都不肯给,在心里叹惋的也是这一句无耻的身不由己。
良久,等到情绪都已平复,林越诤才淡淡地说:“妈妈的保外很快就下来了。还有,下个月,我和卫青瑜结婚。”
闻言,林允升默了半晌,埋下头无声恸哭起来,瘦骨嶙峋的肩膀剧烈抖动着,林越诤透过玻璃窗,逆着昏暗的光线看他,觉得此情此景,失真得像从噩梦里剪下的片段。
坐够半个小时,林越诤起身,也没道别,头也不回地就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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