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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畴走近一步,低声笑道:“天仙舞台给八爷留了两个包厢。不敢请八爷捧场,请八爷到一到,也好给他们装装面子。要不,赵玉玲就会亲身到公馆里来拜访八爷,没有请示以前,不敢来。”凤八笑骂道:“你瞧我什么时候骂过漂亮女人的?她来了,我纵然不高兴,也不会把她轰了出去。”高一畴笑道:“那么,叫赵副官来,陪八爷一路到她旅馆里去瞧瞧。”凤八道:“怎么说着?说来说去,还是要我去先看她,那不叫废话!咱们先去听听落子。瞧你八爷高兴。晚上还有兴致的话,就去听她唱两句。”
高一畴听说,十分高兴,出去招呼了同伙赵副官赵瞎子,先向落子馆里去找座位。凤八在家里换上了出外的皮大衣,然后坐着马车到落子馆去。听完了落子,两位副官陪他到馆子里吃晚饭。高一畴说是天气太凉,劝凤八多喝了两杯酒后,凤八也颇为高兴,经赵、高两人再三地怂恿,没有再为难,就径直地到天仙舞台来。
这个日子,在天津市上,头等阔人才坐马车,凤八的车子在戏馆子门口一停,卓有三四个茶房迎了出来。一个年纪大些的,迎着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八爷”,便在前面引路,直到楼上第二三号包厢里来。
凤八见两号包厢中间的隔板业已取消,里面宽敞得很。栏杆上蒙上了白围布,上面摆着许多干湿水果碟子。椅子上垫着厚厚的褥子,向台上斜对着。走进包厢来,先就嗅到一阵香气,似乎他们还预先洒了一瓶香水。因把鼻子耸了两耸,伸手在空中挥了两挥,笑骂道:“这叫胡巴结,我就怕的是这种蹩脚香水气味。”赵瞎子笑道:“也许是白天人家女客在这里打碎了香水瓶子。”凤八有了他们这种解释,便不怎样去研究,脫下了皮大衣,就在正中椅子上坐下。
今天这正戏是《苏三起解》,接演《三司大审》,那个扮玉堂春的赵玉玲正在台上演唱《起解》一段。凤八看着,指了台上:“当然这个就是赵玉玲了?扮相儿倒还不坏。”赵瞎子道:“是吧,八爷不能说她坏吧?老高,给她打个无线电,报告八爷来了。”这两位副官本都是上穿黄呢制服,下穿灯草呢马裤,头发乌油溜光,梳着分发,仿佛像一对蜡烛似的,笔挺地站在他身后。其实这种架子摆了出来,人家看到,也就晓得来头不小,用不着再向外面打什么无线电了。可是赵瞎子这样说了,高一畴看看凤八也不反对,等着赵玉玲唱着耍了一个花腔之后,便装出天津人的口音,叫了一声:“吓!好嘛!”
这声音虽不十分响亮,然而以包厢对台上相距甚近,唱戏的赵玉玲早已听见,便当着她走近台口的时候,对包厢飞了一眼。凤八看了笑了一笑,轻轻地骂道:“他妈的,这丫头还真有一手。”那赵瞎子听了这话,转着小眼,向高一畴做了个鬼脸。自这么一来,凤八对于戏台上的戏,就看得入神了。后来赵玉玲在《三司大审》这一个场面上,人跪在台口,每唱一段,总要向包厢里飞一眼。高一畴弯了腰在凤八耳边低声道:“八爷看见吗?她只管向这里上劲,明天的《盘丝洞》比今天的戏还要风流。八爷怎么样?”凤八笑道:“你这小子有意和她捧场,你就瞧着办吧。”高一畴道:“回头对看座地的齐胡子说一声,留下两个包厢。”凤八道:“咱们不捧场就不捧场,要捧场也不至于买两个包厢。”赵瞎子笑道:“那么,池子里定两排座。好吗?”凤八道:“别打岔,让我听她这段二六。”高一畴看这样子,事情是十分定妥了,他就悄悄地离开了包厢,向后台去了。
凤八回头看到高一畴走了,也没有作声,继续地看戏。约莫有十五分钟的工夫,只见他引着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头子来。他穿了灰布羊皮袍,头戴和尚帽式的黄毡兜子,在包厢口上抓了帽子在手,就向凤八请了一个安。高一畴在他身后道:“这是玉玲的父亲赵五老板。”凤八略略点了一个头。赵老五比着拱了一拱手道:“请八爷多捧场。听完了戏,请到旅馆喝杯茶去,您可以赏光吗?”凤八又只点了点头。赵老五退去,高一畴走进来向凤八道:“回头咱们可以去一趟吗?”凤八笑了一笑。说话之间,戏已完了,凤八既有所用意,也就不忙着走开。约莫又是十分钟,还是缓缓地坐了马车,向赵玉玲寄往的旅馆里来。
到了门口,停着马车,那玉玲的父亲赵五老板已先在门口等候。凤八一进门,他先就躬身微笑道:“八爷真是赏光。”说着,先在前面引路。到房门口,又是一位老婆子迎门请了个双腿安。高一畴在凤八后面替他说着:“这是玉玲母亲赵五奶奶。”凤八走进,这是一双套间的房间,在原有的桌椅床帷之外,堆了些箱笼包袱之类。赵五奶奶赶快把沙发椅上两件衣服移开,笑道:“你瞧,这一分乱罗,来了人真是看不得。八爷请坐。高副官、赵副官请坐。”高、赵两人只是笑了站着,凤八站着脱大衣,赵五奶奶立刻过来接着,一面向里面屋子里叫道:“玉玲,快来吧。贵客到了!”
只听到里面屋子里,娇滴滴地有人答道:“妈呀,你陪过了贵客宽坐几分钟吧。我得梳一梳头发,蓬头鬼似的,怎么好见贵客呢?”高一畴笑道:-“你在台上,我们八爷早就见了,现在出来是熟人了,没关系。”里面人答道:“那么说,八爷我也见过的。”高一畴道:“你怎么会见过的?这倒奇了。”里面人道:“我在台上唱戏的时候,看到八爷坐在包厢里的。”赵瞎子笑道:“赵老板,不把我冤透了。你向包厢里看着来的时候,我以为你对我说什么呢,我乐糊涂了,又不曾回电。于是说起来,敢情是瞧着我们八爷呢。”里面人道:“赵副官,你这就不对了,怎么可以在八爷当面占我的便宜哩?你不怕得罪了八爷?”赵瞎子站着一伸舌头,低声向同站着的高一畴道:“好浓米汤。”凤八听着这些话,明知道是米汤,却嘻嘻地笑了。赵五没有进房来,赵五奶奶收拾了桌子在一边屉桌里取出干湿果碟,在桌上摆着,他们打趣,只当没有听见,向里西屋子里催着道:“快出来吧,这孩子!”
随了这喊声,里面嘻嘻地一阵笑,赵玉玲走出来了,这日子女人还没有改穿长衣,她可是旗装,穿了一件月白绸面的灰鼠皮袍,周身滚着三条红辫,头上梳着乌亮的一把轻发辫,打着半月形的刘海发。在左右鬓子,将红丝线扎根,扭了两个小辫,拱起蝴蝶角儿来。衣服穿得那么淡,脸上的胭脂可抹得很红,越显出鹅脸蛋儿上,黑溜的眼珠,雪白的牙齿。她出门来,看见凤八,低头先笑了一笑。赵五奶奶道:“傻丫头,见面礼儿也没一个,成什么规矩!”玉玲听了,这才向凤八瞟了一眼,然后走近一步,缓缓地蹲下去,请了个双腿安儿,口里叫了一声“八爷”。凤八口里连说“不敢当”,身子竟站不起来,他倒是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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