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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德厚把一张脸涨紫了,微昂起了头,很久说不出话来。何氏便向他陪笑道:“你不要理她。你从她几岁的时候就携带着她,也就和你自己的女儿一样。她这种话,你不要睬她。”何德厚突然站起,一脚把坐的椅子踢开去好几尺远,大喝一声道:“天地反复了吗?我养你娘儿两个,养到今天,我倒成了仇人!我看到你青春长大,是个成家的时候,托人和你作媒,找一个有钱有势的姑爷,这还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吗?你上十年都在我家里熬炼过去了。到了现在,我只说两句重话,怎么着,就要离开我这里吗?好!你果然养活得了娘,你就带了她去。若是不行的话,老实告诉你,她和我是一母所生,让她太过不去了,我还不答应你呢。”秀姐在屋子里答道:“我带了我娘出去,当然我负养她的责任。讨饭的话,我也先尽她吃饱,自己饿肚子都不在乎。”何德厚歪了脖子向屋里墙上喝着遭:“什么?你要带你娘去讨饭?那不行。你娘虽然在我这里喝一口粥,倒是风不吹雨不洒。你这年轻轻的姑娘,打算带这么一个年老的娘,去靠人家大门楼过日子,我不能认可!”秀姐红着眼睛,蓬了头发走出来淡淡笑道:“哟!你老人家有这样好的心事,怕我委屈了老娘。我要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平常的时候,你老人家少给点颜色我们看就行了。你老人家指我年轻轻的出去不好,有什么不好呢?至多也不过是像在这里一样卖给人家罢了。”何德厚突然向上一跳,捏了拳头,将桌子痛打了一下。喝道:“好大的胆!你敢和我对嘴,你有那本事,你出去也租上一间屋子,也支起一分人家来我看看才对。吹了一阵,不过是出去讨饭,你还硬什么嘴?我告诉你……”说到这里,把脚一顿,喝道:“不许走!哪个要把我的老妹子带:了去吃苦,我把这条老命给他拼了。”何氏见他将两只光手臂,互相的把手摩擦着,总怕他向秀姐动起手来。因向前一步按住他的手道:“舅舅,你难道也成了小孩子,怎么把她的话当话?她说带我走,我就跟了她走吗?秀姐,不许再说!你舅舅犹如你亲生老子一样,你岂可以这样无上无下地和他顶嘴?”秀姐一扭身子走进房去,就没有再提一个字了。何德厚唠唠叨叨骂了一顿,自拿了一只空碗,盛了一碗粥,坐在矮凳子上喝。看看桌上并没有什么菜,撮了一些生,盐,洒在粥上,将筷子把粥一搅,叹了一口气道:“天下真有愿挨饿,不吃山珍海馐的人,有什么法子呢?”说着,两手捧了那碗粥,蹲在门口吃。何氏看这情形,秀姐不会出来吃的,只好由她了。秀姐怕舅舅的拳头,不敢和他争吵,可是她暗中下了个决心,自即刻起不吃舅舅的饭了。到了次日,天色没亮,何德厚开门贩菜去了,秀姐也跟着起来。何氏道:“你这样早起来作什么?”
秀姐道:“昨晚上没有米,舅舅也没有留下一个铜板,他这一出去,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我们饿着肚子等他吗?我总也要出去想点法子。”何氏道:“你有什么法子想出来呢?两只空手你也不会变钱。”秀姐道:“你也不必管,无论如何,我在十点钟左右,我一定会回家,你起来之后向街上香烟铺子里看着钟等我就是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扣搭衣服的纽扣,摸着黑,已经走出屋子去了。何氏躺在床上道:“你这个孩子,脾气真大,你在家闹闹不够,还要出去闹给别人看。”何氏接着向下说了一串,秀姐在外面一点回声没有。何氏披上衣服,赶着追到外面来看时已经没有人影子了。她虽然十分不放心,也没有地方找人去,只好耐心在家里等着。一早上倒向斜对门香烟铺子里看了好几回钟点。果然到了十点钟的时候,秀姐回来了。看时,这才知道提了家里两只破篮子出去的。她右手提了一只大篮子,装着木刨花和碎木片。左手提了一只小篮子,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各种碎菜叶子。何氏见她脸上红到颈子上去,额角出着汗珠子,哟了一声,抢到街上,把大篮子先接过来,笑道:“你这一大早出去,就为了这两篮子东西吗?”秀姐到了屋子里,放下篮子喘着气道:“怎么样?这还不值得我忙一早上的吗?哪!这大篮子里的烧火,小篮子里的,洗洗切切,在锅里煮熟了,加上一些盐,不就可饱肚子吗?不管好吃不好吃,总胜似大荒年里乡下人吃树皮草根。”何氏对两只篮子里望一阵,笑道:“你在哪里找到这些东西的?”秀姐道:“街那头有所木厂在盖房子,我在木厂外捡了这些木片。菜叶子是在菜市上捡的。养猪的人,不是捡这个喂猪吗?”何氏道:“不要孩子气了。这样能过日子,我也不发愁了。”秀姐坐在矮凳子上望了这两只篮子,左手搓着右手的掌心。正因为提了这只篮,把手掌心都勒痛了。听了母亲的话,竟没有一毫许可的意思,也许是自己是真有一点孩子气。可是忙了这一早上,汗出多了,口里渴得生烟,现成的木柴片,烧一口水喝。于是向锅里倾了两木瓢水,拖着篮子木片过来,坐在缸灶边,慢慢地生着火。水煮开了,舀了两碗喝着。看看院子里那北瓜藤的影子,已经正正直直,时候已经当午,何德厚并没有回来。何氏悄悄地到门口探望两次,依然悄悄地进屋来。到第三次,走向门口时,秀姐笑道:“我的娘,你还想不通呢。舅舅分明知道我带你不走,也不买米回来,先饿我们两顿,看看我还服不服?你说我孩子脾气,你那样见多识广的人,也没有想通吧?若是他晚上回来,我们也饿到晚上吗?”何氏淡淡地答应了一声:“还等一会子吧。”秀姐把那小篮子菜叶,提到门外巷子里公井上,去洗了一阵,回来时,何德厚依然没回。也就不再征求她娘的同意了,将菜叶子清理出来,切碎了放在锅里煮着煮得熟了,放下一撮盐,加上两瓢水,把锅盖了。
于是一面在缸灶前烧火,一面向何氏道:“老母亲,你饿不饿?快三点钟了,不到晚上,他也不回来的。”何氏道:“唉!真是没有话说。我这大年纪,土在头边香,虼一顿算一顿,倒不讲求什么。只是你跟了我后面吃这样的苦,太不合算了。秀姐也不多说,连菜叶子带盐水,盛上了两碗,不问母亲怎样,自捧了一碗,在灶口边吃喝。何氏在远处看她,未免皱了眉头子,然而她吃得唏哩呼噜地响”不到几分钟,就吃下去一碗了。这半锅菜汤,终于让她们吃完。秀姐洗干净了碗筷,见小篮子里,还剩了半篮子菜叶,把谣杆子一挺,向坐在房门角边的何氏笑道:“舅舅就是今天不回来,我们也不必害怕,今天总对付过去了。”何氏道:“明天呢?”秀姐道:“明天说明天的,至少我们还可以抄用老法子。”何氏也没有作声,默然地坐着,却有几点眼泪滚落在衣襟上。秀姐一顿脚道:“娘!你哭什么?有十个手指头,有十个脚指头,我总可以想出一点法子来,不能餐餐让你喝菜汤。还有一层,我们不要中舅舅的计。舅舅总望饥饿我们,让我们说软话。他回来了,我们不要和他提一个字,他问我们,我们就说吃饱了。”何氏只把袖子头揉着眼睛角。秀姐顿了脚道:“我和你争气,你就不和我争一口气吗?吃饱了,吃饱了,不求人了!你这样说!”何氏还没有接着嘴,院子外却有个人哈哈笑了一阵,这倒让她母女愕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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