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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把手上的扫帚,向地面上一扔,瞪了眼道:“你还说这一套呢!你父亲说这些发国难财的人,挣钱来得容易,花钱自也痛快。将来战事结束,没有了发横财的机会,可是花大了手的人,必定是继续地花,还有那染着不良嗜好的,一时又改不过来。那可以断定,现在这班暴发户,将来必定有一班人会讨饭终身,就是讨饭,也不会得着人家的同情。人家会说是活该,你呀!将来就有那么一天。至于你那好朋友老高,恐怕等不了战事结束,他就会讨饭的。”
亚杰见母亲说着话,面色慢慢变得严肃起来,这才想到父亲所给的那封信,并不仅是一种教训之辞。因道:“父亲说的话,自然是对的,我有时也觉得自己这样挥霍,有些反常。可是落在这个司机集团里面,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要不然,将这班朋友得罪了,就没有帮助。举一个例,有一个司机,他很谨慎,少结交朋友,他的车子,在路上抛了锚,他向同行借一把钳子,都借不到。”老太太道:“唯其是这样,所以你父亲不许你再向下干了。”亚杰道:“就是不许我干,这一趟车子,我是要开的。一来我承当了老板一笔生意,当然我要和人家作完。二来这一笔生意,很可以挣几文钱,就是休手不干了,有了这笔本钱在手,也……”老太太摇摇头道:“你不要和我啰里啰唆,有话和你父亲说吧!我只知道他不教他儿子再作司机,若是你去拉黄包车,也许他还会赞成的。”
亚杰踌躇了一会子,不免在身上取出纸烟与火柴来。看到母亲向自己望着,他又把两样东西揣回到袋里去,因为他原来是不吸纸烟的。老太太也没理他,又去扫地。
那位青年客人李大成,也起来了。他走出堂屋,先“哟”了一声道:“老太太还自己扫地?”老太太笑道:“倒不是没人扫地,我想年老的人,也应该帮点轻松的事,劳动劳动,要不然,不就是成了个废物了吗?”亚杰见了这种情形,也就只好拿了脸盆漱口盂向厨房里去替客人舀水。只见大奶奶身上系了一块蓝布围巾,头上又包了一块青布,正坐在土灶门前向灶口里添着柴火。小侄子手上拿了一块冷的煮红苕,站在母亲身边吃。她笑道:“三爷,你穿了这一套好西装,跑到厨房里舀水,你叫一声,我和你送去就是。”亚杰将脸盆放在灶头上,先伸了一伸舌头,然后低声笑道:“你不要和我开玩笑。老太爷嫌我这样子不对劲,都不认我做儿子了。在战前,你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太太,你看,现在你又烧火,又带孩子。我们一个司机,还摆什么架子?”大奶奶道:“司机怎么样?坏吗?你大哥说一张开车子的执照,凭他一年的薪水,也开不到手。”亚杰道:可是父亲就不许我干下去了。”大奶奶站起来,在锅里舀着热水,向脸盆里倒下,笑道:“老太爷昨晚是真生了气。可是我要说一句没出息的话,我们老太爷,究竟是过于固执,这个年头,钱越多越好。三爷和二爷,改向挣钱的一条路,那本是对的。慢说我们家很穷,正要找钱用,就是我们家有钱,再……”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却听到老太爷在外面笑道:“与其乱花,不如少挣。”大奶奶立刻把话停止,摇了摇头。亚杰又是伸了伸舌头。她低声笑道:“三爷,你忍耐着一点吧,有客人在家,老太爷说你两句,也不会过于严重的。”亚杰已是端了面盆,走出厨房门,听了这话,把头又缩了回来,向大奶奶笑了一笑,再伸了一伸舌头。大奶奶泡了一壶茶,就自己送了出去。
亚杰将脸盆放在灶头上,漱洗过了,透着无聊,看到砧板上放着一把白菜,就拿了刀一段一段的切着,将一把白菜完全都切成一段一段的丁,他第二次,又把它切成段的,再一一的加上两刀或三刀。这部工作做完了,他又来个第三次。因为不能再切成段了,将刀在菜上一阵乱剁。正剁个得意,大奶奶回到厨房里来,“哦哟”了一声,走上前去,将亚杰手上的刀夺了过去。笑问道:“三爷,你这是干什么?和我这棵白菜过不去吗?”亚杰仔细一看,砧板上的一棵白菜成了一堆菜酱,也“哦哟”了一声道:“我这是干什么?”大奶奶道:“我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难道你忙了这一阵,你还没有把你那脑子放在上面吗?不用害怕,老太爷是和客人谈心,并没有说到你,而且他和客人谈话,脸上笑嘻嘻的,并没有什么怒容,倒是来的那位年轻的客人,和老人家说话,端端正正地坐着,有点受拘束,你去和人家解解围吧。”
亚杰站着想了一想,点着头笑道:“此话不错,有客在坐,纵然老太爷要骂,‘尊客之前不叱狗’,也许骂得和缓一点。”于是带了笑容走进堂屋。看见李大成和老太爷对面坐着,挺了胸脯,一句一个是。老太爷道:“这里一天有好几班车子进城,不忙起来,何不多睡一会?”大成也站起来,笑道:作小生意的人,赶早市贩货,向来就要起早。起早惯了,睡在床上,倒反是不舒服。”老太爷口里衔了土制雪茄,喷出一口烟来,两个指头夹了烟枝,点着亚杰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你听听他这话,颇含有至理。孟子道性善,荀子道性恶,都不是中庸之道。只有孔子说的,性相近,习相远,合乎人情。一个人肯吃苦耐劳,会练成一种习惯;骄奢淫逸,也会染成一种习惯。吃惯了苦的人,他不以为苦,也正如花惯了钱的人一样,他不晓得心痛。”
亚杰不想李大成随便一句话,又兜引上了老太爷一肚皮墨水,虽然有客在前,也不能不听,只好垂手站着。老太爷把脸色正了一正,问道:“我给你的那张字条,你看到了?”亚杰道:“看到了,正要请父亲指示。”老太爷将雪茄取了下来,放在茶几沿上,慢慢地敲着灰,低头沉思了一下,然后带了两分笑意,向亚杰道:“我并不矫情,见了钱会怕咬手。我之那样写信给你,我是想挽救你出孽海,否则你就再挣个二十万三十万,你自己会从此陷溺愈深。钱多有什么用?所以我的意思,最好是从此不干。吃过午饭,你可以送这位李家兄弟到城里去,顺便向五金行老板辞职,把这事情告一段落。”
亚杰看了父亲说话,越说面孔越正经起来,料着不能有所表示,只好答应了一声“是”。老太爷将雪茄夹着在嘴角上吸了两口,然后正了颜色道:“你不是随便答应了我一个‘是’字就可以了事,你简直就要这样办。你听见了没有?”亚杰静静地站立有了五分钟之久,才笑道:“父亲叮嘱了我的话,一定紧记在心里。”老太爷“哼”了一声,点了两点头。
李大成在一边看到,自未便在旁插什么嘴。老太爷倒见着他们的窘状,因站起来,将袖子头拍了一拍身上的烟灰,向亚杰笑道:“我出去散散步,你陪着客人谈谈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已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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