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照梁忘了宵禁后不得外出的家训,守在三分鼎的偏门,从日落等到天黑,从弦月挂梢直等到月落参横,从惴惴欢喜等到心绪沉底。
可是阿沅始终没有来。
第二天一早,三分鼎名伶“白蘋”被高家外姓子以五百金的高价行了“梳拢礼”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庆阳城的大街小巷。
梳拢,那是青楼妓子的说法。吕照梁再如何不谙尘事,也明白了昨晚他被无故爽约的几个时辰里,都发生了什么。
吕照梁愤怒,又好像全无愤怒的理由。
同窗宽慰他,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早点认清也好。谁叫他吕大少爷故意装的这副寒酸样儿,要是被那小浪蹄子知道自己放跑了多大一块金疙瘩,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听着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劝慰,吕照梁越发地心乱如麻。他不愿相信那宛如弦月一般清冷的人儿,会是同窗口中“插标卖肉的婊子”,但现实又好像由不得他不信。
愤懑加之通宵受寒,吕照梁回家后就病倒了。吕老太爷看孙儿烧得人事不知的模样,一时也不忍苛责,只命人重重拷问了少爷的书童,想知道他违背家训彻底不归的那个晚上,究竟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吕照梁一病就是大半月,那些天里,他做了很多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在他的梦中,白蘋一会儿是澄明如水的月光,一会儿又是神情露骨的妓子。
他清冷着,媚笑着,时而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时而又像条狗一样雌伏人身下,摇头摆尾地乞怜求欢。
吕照梁被这些梦搅得心绪愈发难安,昏沉之际,他恍然又听见有人在唱那曲《鸳鸯锦》。
他认为一定是自己病昏了头,可那脆若莺啼,又仿佛昆山玉碎的缠绵嗓音,除了白蘋还能有谁?
吕照梁不记得那天院墙外的戏腔响了多久,期间高热短暂地退下去片刻,他也有能力下榻走动几步。可吕照梁始终没有走出房间,打开那扇院门。
或许在他心里,仍旧为梳拢二字心怀芥蒂,又或许是他听见了家奴的小声嘟囔,“装什么装,要不是知道少爷姓吕,至于这么上赶着掐尖儿么。”
吕照梁就这样隔着一堵高高的院墙,听那歌声从婉转直到嘶哑,声带像被锋利匕首割过一刀一刀,绝望得就快滴下血来。
终于,戏腔停了下来。
吕家老太爷从书童口中得知了事情全貌,当即率众家仆杀出门去。吕照梁慌了,他太清楚祖父的秉性,他不敢想象老大人一怒之下会对白蘋说出怎样伤人的话。
吕照梁将那点子龃龉全都抛诸脑后,挣扎着起身想替白蘋解围。可他前脚刚踏出房门,后脚就被家仆堵了个严严实实。
“老太爷说了,少爷交友不淑,坏了德性,而今还把狂蜂浪蝶勾到家里来,实在有辱斯文。今儿这顿家法,是为了教您长长记性。少爷,对不住了。”
吕照梁从小到大没挨过那么重的刑罚,当二十几鞭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脊背上时,吕照梁明白祖父是动了真怒,越发担忧起了白蘋的处境。
正当背上火烧火燎疼得没个开解时,另一边又传来了白蘋的歌声,犀利且尖锐,半点听不出昔年台柱子的好嗓音,刺得吕照梁心口一揪一揪地疼。
透过那断断续续,面目全非的唱腔,吕照梁听出来有几句词错了,“回眸入抱何关情,悬悬早分离……”
是啊,早知是今日这番结局,当初何必回眸,又何必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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