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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还在和后宫嫔妃以及皇亲国戚们宴乐过节,星靥闲得没事,蜷在炕上翻看一本海枭獍放在枕边的草药图谱。这本书不知海枭獍是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书上既有汉字也有北遥文字,草药图样画得十分精致仔细,有好些药草花都很漂亮,星靥看了十分喜欢,跳下炕趿着鞋走到书案边,铺上白纸,随手研了几下墨,就到笔筒里去拿笔,想把它描下来做绣花的样子。
海枭獍闲时爱写字,一只漆成乌色的竹根大笔筒里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毛笔,粗的细的长的短的都有,描花样要找一枝最细小的笔,星靥翻了几下,笔插得太多不便利,她索性把笔筒里的笔全倒在了桌上,一枝一枝地扒拉。
血色一下子从她的脸上消失,星靥几乎傻了,她看着这一堆毛笔里头的那根乌色发簪,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丢了那么久的阴檀木发簪,居然一直就在这只笔筒里!想来那天海枭獍捡到以后,随手就和笔插在了一起,而她在屋里翻来找去,根本没想到发簪就在她眼皮底下这么显眼的地方放着。
星靥一把抓起发簪,就听见外屋里海枭獍走进来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藏起来,他已经笑着走进里屋,看见了书案上的一片狼籍,和她手里拿着发簪的慌乱模样。星靥下意识把握着发簪的手背到身后,睁大两只乌黑的眼睛盯着海枭獍。他愣了愣,笑着走到她面前:“这根簪子是你的?它……怎么会落在我的房里,嗯?”
“我,我我我……我不知道……”
海枭獍朝星靥俯下身子,唇畔有淡淡酒香:“我想起来了……那天这间屋里……”
“那天我什么也没听见!”星靥低声嚷着,海枭獍哈哈大笑:“你没听见什么?”
星靥知道瞒不了他,她咬咬嘴唇,低声说道:“我没听见……你让金王妃回去准备后事……”
海枭獍点点头,绕过书案坐进椅子里,抱住星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把阴檀木簪拿过来插进她的头发里,自嘲地笑道:“你是不是又想说,我真是个可怕的人。”
星靥抿唇不语,海枭獍看见书案上有星靥放着的那本草药图谱,他拿起来翻看两页,清清嗓子,朗声读出其中一段:“枫斗,又名铁皮石斛。甘淡微咸,性属清润,清中有补,补中有清,补内绝不足,平胃气,长肌肉,益智除惊,轻身延年,民间俗称‘救命仙草’。”
星靥看看书页,上面画着几朵简单的小花。海枭獍的神情不知怎么地变得有些凝重,好一会儿才轻声笑了笑,把书合起,放回书案上。
“我年轻的时候练功贪图进益,气息不小心走岔,受了很重的内伤,幸亏遇见个神医给了一张验方。药方里有一味铁皮石斛,这味药十分名贵稀少,我当时虽然身为皇子却没什么权势,更没有多余的银钱,手下人想尽办法也弄不到。我那时候已经快要病死了,乌兰却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铁皮石斛,救了我一命。”
星靥眼波流转着,静静倚在海枭獍身上。
“后来我才知道,这药是乌兰父亲的珍藏。她的父亲禀承祖训胸怀大志,用这味药逼迫乌兰答应嫁给了我的三皇兄。同为皇子,地位却天差地别,三皇兄的母妃家世显赫又极受先帝宠爱,他的权势前途绝非我可以比拟。就这样,等我病稍好一点能走动了,才发现乌兰已经成了我的皇嫂。”
星靥把手搭在海枭獍的手臂上,轻轻握住:“后来呢?”
“后来?”海枭獍的眼睛微微眯起,眉头皱着,眉心现出一道深纹,“后来我急痛攻心,伤未痊愈便又复发,这一生再也不能根治。”
“再然后呢?乌兰……是不是就是征南王的母亲,舒皇后?”
海枭獍笑了,喉间一个明显的吞咽,薄唇也跟着抿了一下:“再然后……在我有能力夺回乌兰之前,她就去世了……”
星靥情不自禁吸了一口凉气,海枭獍拍拍她:“其实有时候回头想想,也许死对乌兰来说、对我来说都不是坏事,至少她可以不用看着我变得有多么利欲熏心、多么不择手段,我也不用在看着她的时候自惭形秽无颜以对。”
“皇上!”
“苍狼和青狼的母亲是乌兰的妹妹,舒贵妃也是。在乌兰嫁给我的皇兄以后,舒家在北遥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我这个没人理会的皇子想要踏上夺权的道路,找一门可靠的姻亲支持是唯一的选择。”海枭獍看见星靥听得入神,摇头笑道,“不说了,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
“我想听!为什么不说!”
海枭獍抚着星靥的脸颊,指尖下的皮肤细嫩光滑,象是还没有经过风吹雨打霜侵雪蚀的样子:“小丫头,你爱听的都是我的旧疮疤,今天是你们汉人的除夕,非要在这个时候让我再自揭一次伤口吗?”
星靥垂下眼帘,看着海枭獍的胸口,崭新的龙袍上用金线绣出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金龙,周围有云纹簇拥:“你的伤,真的就再也不能治好吗?”
“怎么,舍不得我死?”
星靥猛地抬起眼睛,带着些让海枭獍觉得好笑的郑重神色十分严肃地说道:“大过年的,童言无忌!”
海枭獍被逗乐了,他刮刮她的鼻子,笑道:“大过年的,来,说声好听的,朕给你压岁钱!”他说着,当真从腰间取出一只喜气洋洋的红色荷包,荷包里装着几只金银锞子,一晃就在里头哗啦哗啦响。星靥打起精神来,对他微笑道:“那我就祝你……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借你吉言。”海枭獍亲手把这只荷包系在了星靥的腰带上,拉她站起来,“今天晚上喝多了,陪我出去舒散舒散。”
皇宫即使在除夕夜也是这么安静,两个小太监提着灯笼远远走在身后,借着清澈天空上明亮的月光和还未化的雪光,路上除了海枭獍和星靥的脚步声,就只有空寂的回声。
星靥跟在海枭獍身后一两步远的地方,专心地看着他负手行走的背影。海枭獍走得也很专心,昂首挺胸,散步的时候也带着种卓然的气质,如果不知道的人从背后看,一定会以为他还是个且整鞍马待踏征尘的年青人。
也许只有到了海枭獍的年纪,还要有过和他一样波澜壮阔的经历,才能够自夸一句已然识破了浮生虚妄。可是星靥在发现海枭獍肩上的月光是如此落寞如此离索之后,能做的只是停下脚步,逼迫自己把视线转开。
海枭獍听着星靥的脚步声远了,便也停住,回过头来看看她:“走不动了?”
星靥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继续,死亡曾经是恐惧,而现在变成了诱惑。可仿佛还有个更大的诱惑,就在离她数步以外的地方,就在如水的月光下,转过脸来,正静静地等着她。她捂着脸慢慢地蹲下去,宽大的披风披在身后,展成一个柔软的半圆。
“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星靥不是第一次问,可每次都是在心里问自己,这次说出口来,却是在问她最大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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