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陵故作云淡风轻地问了句:“怎么了?”
“那茶摊老妪同我说,这园子里的主人多半是喝不惯粗茶的,但每次她这茶摊买茶时,还总是皱了眉头硬咽,以为能骗过她老人家。后来那人来买茶,她总会给他添勺糖。”小僮没有扶风奴儿察言观色的本事,随心惯了,自顾自继续道,“又说那主人去世了后,园子也冷清了,少有人跟她买茶了。嗯……还有就是,这茶里她也多添了一勺糖,说是送给今日买茶的人。”
这话不轻不重地打在谢陵心头,像一颗小石子落进了深潭,没有波澜壮阔,却引得涟漪泛泛。他将那茶碗重新握回了手中,细细端详,茶碗是陶做的,不如其他青瓷入眼,却在经历这许多年,仍在为人所用。
就像有些善性,时间走了,却还有人承着,又传着。而有的人,始终也有人惦念着。
“郎君,”小僮见谢陵眼眶有些泛红,便轻声唤了一下,见谢陵回神又问道,“您和那老婆婆熟吗?”
“熟。”谢陵毫不犹豫地认道,“那年我带羡之去闾左地,与她有些渊源。”
谢陵往那掺了糖的茶碗里倾了新煮成的寿眉,娓娓谈来。身边的兽首里升起了袅袅烟,晨光正好,满杯添暖。
那时羡之仍是少年,也正是不知愁滋味的时候。和美的一觉醒来,跑去伐檀小院,见他师父已起了许久,在院里提笔点墨,绘着一副山花正发图。他腆着脸跑去唤了一声师父,人还没在院子里站热乎,便被他师父领着从园后一小门离开。
“师父,为何走这里?”羡之还未适应过来,有些迷蒙。
谢无陵领着羡之脚步未停,走到一个岔口的时候才停了步,给羡之指了指。羡之这才瞧见园子门口驻了许多车马,人声喧闹于篱墙外,倒可以称得上是门庭若市了。
“那都是来送拜帖的,你想见吗?”谢无陵故意问道,话还未落音,便见羡之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遂抿了嘴,道,“走吧,带你去玩。”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而羡之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一路上他的心里幻想着他师父罢课罢业一天,是要带他去那处山寺郊游去。却不想那大冬天里,他师父带他去的是城外郭内的闾左地。
闾左地多居平民,而那些平民生活是羡之从来未见过的,未感受过的。
昨天夜里他还在感慨自己命苦,早早没了亲娘,又因爹是不受宠的皇子,所以他只得早早做的知礼懂进退的样子。直到在人后、在他师父身前,他才能撒撒娇。但今日之后他的所有自怨自艾都化作云烟,尽数散在了这闾左地。
他的脚步在茅草房屋间穿行时慢了下来。茅草棚子占了这地一半有余,少有一二间青瓦房点缀其间。到处燃着烟,远瞧还以为是炊烟,近来一看,才知是几家挨着一个院燃了柴取暖。棚子里的人借着天光做事,然冬来少晴天,倒显得整个闾左地都有些昏暗。
冬风凛冽,万景肃杀,块石压着棚顶的茅草仍有些不耐寒风刮,几条黄草时而翻飞着,时而轻颤着。
街上有一二不知愁的稚儿拿着不知名的骨头追打嬉闹,但更多的是相对沉默的众人。更有一些瞧不清面目的缩做了一团,穿着夏时的短衫,兀自蹲在墙角避风处。
而羡之的一身华衣从踏入此处起,就显得分外格格不入。羡之回头寻他师父,才发现他师父今日也除去了昨日他父亲拿来的裘衣,只裹了风袍来此处。
谢无陵似乎也察觉了异样,发现是自己的疏忽,忘了叫羡之换身衣裳再来。但他还来不及一叹,便感觉有几束目光打来。谢无陵抬手将羡之笼进自己的风袍,替他挡了那些目光,领着他往前走。
羡之看着前路,发现谢无陵是要领他去一药馆,心下疑惑,便抬头看了眼谢无陵,还没开口,便被谢无陵撞破了心思。
“好好看,好好听。原来读的那些经书大义,都不如来这地走一遭。”谢无陵话里无波澜,羡之却听出了一分无奈,大概他不知道,谢无陵也是去了邠州的闾左地,才得出了这样的想法;而他也不知道,真正折了谢无陵一身傲骨的,不是惠帝的余威,不是他师父的离世,而是这盛世之下的闾左地所带给他的人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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