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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方宁丝毫不以为耻,一抬脚就走了进去。只见一个葛衣老者半跪在地下,正悉心擦拭酒坛。见他从台阶上一级一级下来,忙恭顺地站起身来,目光不敢平视,神态甚为谦卑。问时,乃是一名辛然宗室的老奴,春末流落至此,为年家铺子收留。此老一张豁嘴,口音浊重,听他说话十分费力。屈方宁连猜带蒙,才草草听了个大概,心道:“年小妹办事邋邋遢遢,尽给老子找不痛快!”
闲话少叙,即取出那叠马车中偷来的书信,命他一一译出。老者哆哆嗦嗦抽出一卷羊皮纸,才读了一行,神情便激动起来,颤声道:“这是……乌丽思王妃的手迹。”见他不解,又忙道:“乌丽思王妃,就是御剑将军的第二任妻子。”
屈方宁恍然哦了一声,心内腹诽:“那就是奈王妃了。这群蛮子,一个个名字这么长!”即道:“写的是甚么?”
老者又告罪一番,才仔细翻阅起来。片刻回道:“都是王妃自书的歌谣、小札,写的是她与将军之间的闲情琐事。”
屈方宁一听不是机密文书,顿时兴味索然。听到末一句,又来了一点兴趣,拖了个马扎坐下:“说来听听。”
老者指道:“这一卷是王妃自述少年时代之事。王妃姿容绝丽,艳若云霞。鬼方名巫专为她举行一门祭礼:门兰天舞祭。其父白罕王也曾喟叹:如果美丽可以作为武器,我女儿能令四海夷平!她的美名传遍草原,前来求婚者络绎不绝。辛然有个名叫白头集的地方,相传就是当年求婚使臣落脚之所。有的人一等就是三年,竟不能返,以致白头……”
屈方宁打断道:“听说王妃一开始许给了扎伊,后来怎地又送到千叶来了?白罕王一女两嫁,以致两国交恶,是何用意?”
老者惶恐道:“这个老朽着实不知。不过扎伊与毕罗亲如一家,与西边的千叶、其蓝一众盟国,向来是不太对付的。”
屈方宁咬着手指,心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北方六族,繁朔、辛然地狭势微,其他四族势均力敌。千叶拉拢了一个,两个心腹大患却结在了一起。白罕王悔婚改嫁,是站队之举,向千叶表示自己忠心耿耿,决不与扎伊、毕罗同流合污。”即笑道:“你们大王挑女婿的眼光,倒是不错。”
老者道:“御剑将军名震天下,是草原第一的英雄。金鞍骏马,英雄美人,正是天作之合。”揭去一张薄羊皮纸,又道:“到了将军迎娶她的日子,她一身华服,在炎炎烈日下引颈遥望,一直等到黄昏日落。暮色之中,只见一部星华璀璨的车子从天边驶来,车上每一颗明珠都在熠熠发光,连夕阳也不能夺走它的辉煌。王妃在众目睽睽之下登车而去,奔赴她千里之外的情郎……”
屈方宁哈哈一笑,道:“伯伯,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会唱歌儿。”
老者羞赧道:“不敢当。王妃在信中记述,她坐在马车上,看着车后长长一线珠光,想起了远古时代的萨宝音女王,心脏阵阵作痛,几乎跳出胸膛。车门开启之时,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位身材伟岸、气度森严的武将,来到马车旁,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了一句:辛苦你了。她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完啦!从此她不再是白罕王膝下的小女孩,也不是乌丽思家族最富盛名的美人儿。她从此只有一个姓氏、一个身份,她一生的全部意义,就是全心全意侍奉她的丈夫。”
屈方宁眉心蹙了蹙,挥手道:“这段跳过去。后来怎样?”
老者应道:“是。王妃与将军婚后感情和睦,将军对她从不大声说话,凡事都尊重她的意愿。辛然崇尚一夫一妻,别国却认为妻子是丈夫的财产,多多益善。将军这样的身份地位,多娶几房妻子也不奇怪。将军却从不提另娶之事,一点儿也不让她受委屈。王妃笃信佛法,将军便搜罗了许多观音、玉佛、经卷、金龛送给她。她喜欢缀有珍珠的衣衫,每次祭祀、庆典、节日、赴宴之前,将军都会命人做一件新的珍珠衫子给她。其实她根本用不着悉心打扮,只要挽着将军的手臂走在金毯上,其他女人嫉妒的目光,足以抵得上千万件盛装……”
屈方宁粗暴地打断道:“我不是叫你跳过去吗?”话语出口,似乎也觉得有些失态,掩饰地拢了一下领子上的徽章,道:“她后来怎么又生病了?”
老者也骇了一怔,忙将最末一迭书信抽出,道:“王妃与将军成婚两年,并未生下一子半女。虽然将军从未责怪过她,她自己心里却深以为憾。为此她吃斋念佛,又遍寻各地送子灵物,供在鬼城之中。永乐末年,北方六族结盟南下,攻夺城池土地无数。盟军为其归属,争得头破血流……”
屈方宁冷笑一声,心中涌现一股难言的苦涩:“他们为了分赃不匀争吵,分的……却是我的祖国。”
老者继道:“战后辛然派宗王前来,商议西北共治和市之事。这位宗王是当日送婚使,自认与将军交情深厚,言谈间不免有些放肆。将军对他甚为和蔼,答覆却始终只有一句:寸土不让,共治无门!宗王还道他在说笑,上前推了几把他的胸膛。王妃听说母家来人与丈夫闹得不愉快,忙从帐中赶来。才到门口,只见将军铁臂一舒,将宗王高高提起,以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森冷口吻一字字道:我不喜欢贪得无厌的人。同盟也罢,亲家也好,只有我给你的东西,你才有资格拿。现在,滚罢。”
信稿上笔迹凌乱,显然王妃写下这句话时,心中依然充满了震惊恐惧。
老者黯然道:“王妃写道:她一直活在一片虚妄的迷梦里,从那天起,她的梦醒了。将军对她一如既往的珍爱怜惜,她却不能够再从心里感到欢喜。即使同床共枕,也无法温暖她渐渐冷却的心。她常常对镜子问自己:这个男人的拥抱亲吻,是真的吗?在他心里,我到底算甚么?如果有一天,我的祖国与他有了冲突,他是不是也会毫不留情地叫我滚出去?”
屈方宁听他一口浊音,偏偏还演作俱佳,比拟着王妃的愁苦之状,听来实在好笑,又忍不住有点得意。
老者怅惋道:“后来王妃渐渐足不出户,不再梳洗打扮,也不再吃斋念经。她经常摩挲着马车上的明珠,伫立良久,黯然神伤。她觉得自己也跟这车子一样,外人看来光华灿烂,内心却一团漆黑,不见天日。”
屈方宁很不识趣地接口道:“后来她就病死了吗?”
老者神色有些不快,顿了顿道:“王妃娇弱之体,禁不起这般煎熬,终于一病不起,肌体消磨,汤药罔效。这是她……临终前几个月前的手迹,写道:事已至此,她心中无爱无憎,一片澄明。与将军相识虽非乐事,亦不曾懊悔过。”
屈方宁托腮出了片刻的神,客气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取过那叠书信,在酒水里蘸了蘸,随手点燃,顷刻烧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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