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龙彪呵呵大笑,踏着石桥曲径缓步过来,站在桥头石板上躬身问道:“长官说我小店窝藏钦命重犯,不知人证是谁,物证何在?带人搜店可有顺天府火牌?”
这些当然都是没有的。讷谟气得眼中冒火,一边骂道:“老杂种,谁来和你斗口!擒住了你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说着,便伸出手掌向史龙彪打来。心想,这一掌打过去,不要你老命,也要叫你打滚求饶!哪知史龙彪不躲不让,仍然慢吞吞地说道:“就是大内来抓人,也须亮明诏旨,这是规矩嘛!”一边说着一边挺腰硬接了这一掌。讷谟只说出“你不配……”三个字,只觉得五个手指如碰在生铁上,直痛入骨髓,又咬牙又甩手地大声叫道:“这老儿有妖术!”
一见讷谟吃了亏,几个兵丁便挥刀扑来,谁知脚跟刚站定,三四个人已被史龙彪拨进池中。一边用手拨弄,一边笑说:“不是小老儿有妖法,是众位功夫自不到家!众位既无御旨,又无顺天府关防,小老儿便只能视如盗贼。光天化日之下岂容盗贼在此撒野?”见无人敢再上前,搓搓双手,说声“得罪”,便要转身退回。
穆里玛大怒,亲自赶来,将剑一挺,直取史龙彪后心。眼看将要刺到,——躲在假山石后的伍次友哪曾见过这样险恶的情景,吓得大叫一声:“留神!”便被穆子煦一把按倒。史龙彪早已听到剑风,他原本知道穆里玛在后紧跟,想诱至桥心反手擒他过来。听得伍次友一声大叫,以为出了什么事,心头一惊,一个风摆杨柳,抽出软金丝鞭向穆里玛腰间盘去。穆里玛见鞭头如蛇,蜿蜒盘曲击来,并无一定方向,惊得向后一跃,却是躲了身子躲不了脚,一条腿被紧紧盘住,回手挥刀来砍,那金鞭柔韧无比,一时竟砍不断。史龙彪不容他再砍,一个跃步飞足一踢,穆里玛剑已脱手飞出,又顺手一抽,将穆里玛倒着背了起来,举步便走,眨眼间便到石板桥中央。
讷谟顿时大惊,顾不得手疼,左手提刀抢上来。史龙彪一手提鞭,一手擒着穆里玛另一条腿,那穆里玛头朝下还在腿间乱抓乱挠。史龙彪虽知背后有人袭来,苦于腾不出手来应付,便大声喊道:“子煦,快来助我一臂!”
穆子煦和犟驴子二人守着假山北面桥头,以防人来暗袭。听得史龙彪呼救,穆子煦急忙说道:“三弟,你看着这边!”几个跨步飞身奔到这边。史龙彪见他过来心中大喜,喝道:“接着!”便凌空把个穆里玛甩了过来,穆里玛后脑勺恰巧碰在一块山石上,亏他内功精湛,但也碰了个头蒙眼花!
史龙彪转过身来,见讷谟追近身边,笑骂道:“怎么,想喝几口水么?”用脚猛一跺,那石桥本就是干砌起来的,顿时柱倒石落,“轰”的一声垮了下去。讷谟大叫道:“不好!”已经喝了一口水。不料史龙彪用力过猛,连自己立足的桥墩也承受不了,也随着掉进池里。
岸上观战的兵士原来因史龙彪背着穆里玛,后来又与讷谟斗成一团,不敢放箭。此时见二人落水,各自挣扎,歪虎大叫一声:“还不放箭!”两名会水的兵士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接应讷谟。下余的兵士便拉弓射箭,一齐向池中的史龙彪射去。可怜一世英雄,浑身被射得刺猬一般。
假山石后的伍次友见此惨景,泪流满面,挺起身子大声叫道:“你们不是要我吗?我随你等去!”一语未了,身后的何桂柱早扑了过来,猛地将伍次友一按蹲下,放声大哭道:“好二爷,使不得呀!”这边穆子煦气得面色发青,骂声“杂种”,将穆里玛用金丝软鞭缠紧了,高高放在假山顶上,叫道:“狗崽子们,放箭射吧!”
讷谟爬上岸来,气得发疯,红着眼跳脚大叫:“烧,把这贼窝子烧成白地!”
犟驴子看了一会儿,忽地灵机一动,低声道:“二哥,咱拆了这桥,和这些狗日的在这儿泡上啦!”穆子煦道:“老三,好主意,咱们泡到天黑,大哥总会带人来救的。偷来的锣鼓打不得,谅讷谟这小子也不敢久留。”说着兄弟二人冲向石板桥中央,穆子煦挥刀护住了二人身子,犟驴子连跺带踹地拆桥。对岸的士兵虽箭如飞蝗般射了过来,无奈穆子煦一把刀舞得浑圆,断箭残羽噼里啪啦打得满天乱飞。
二人边拆边退,石桥板一块块落进水中,咕嘟嘟泛起泡儿来,直至未时,半个桥被拆落了,天寒水冷的,哪怕他们凫水过来!何桂柱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犟驴子已累得筋疲力尽。
伍次友脸上也泛出了欣慰之色。他一直不明白,鳌拜为何在自己身上动这么大干戈,店伙计们又为什么如此舍命保护他。难道就为那篇谈论圈地乱国的文章?他摇了摇头,心中疑窦丛生,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火起了。歪虎带着七八个人,从前店到后店,凡能点燃的东西便都被他烧着了。那火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吐着暗红的火舌,映得池水通红。浓烟中偶尔烧着了竹节,爆响一声,火星直冲,冒出两三丈高,一片片灰烬在烈焰上空乌鸦似地盘旋着,飞起又落下。在附近二里地的老百姓、游人知道这边“过兵”,又见戒严,早躲得远远的。有谁敢来相救!
望着熊熊火焰,何桂柱想起自家身世,想起自己在城中的悦朋店,曾接待过多少公车会试的举人和来往的商贾!这位毫无主子架势的伍二公子多次邀友在那里宴饮会诗,谁知一夜之间便被封了。好容易靠了魏大人资助,在这里开了这个山沽居,眼见得刚刚儿成了局面,又被这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觉得喉头干涩,胸口满胀,想哭又哭不出来。手扒着石头,痴呆呆望着烈火吞蚀他的产业,他的心血。伍次友见他这样,心里也觉难过,过来抚着他肩头安慰道:“柱儿,是我连累了你。别难过,京城不是咱们居住的地方,这事只要平安过去,你还随我南去,叫老太爷在南京给你再安置一处。”
何桂柱听了,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又怕伍次友伤心,忙拭了泪勉强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二爷福大,富贵还在后头哩!托您的福气,柱儿兴许能开个更大的呢!”
二人正说着,昏迷中的穆里玛在石头上醒了过来,只觉身子捆得甚紧,挣了两下纹丝不动,仰着脸看了看,池对岸兵丁如林,却毫无动静,骂道:“讷儿!你这个小畜生!干么不攻?”
讷谟在对岸也在哭。他带了几百名士兵,搞这么个小土店都玩不转,还把个主将丢给了对方,半晌不见动静,不知是死是活,这下回去怎么跟伯父交待呢?听得穆里玛醒了,心里略觉宽慰,带着哭腔儿隔岸答道:“三叔!您忍一会儿,尽自放心!待会儿扎好了筏子救出您老,把这几个兔崽子心肝子掏出来给您下酒压惊!”
这边犟驴子见他叔侄两个对话,走过来照穆里玛腰上踹了一脚骂道:“你知道刘金标眼是怎么瞎的么?那是爷用这两个指头抠出来的!”说着,便拿起刀就在穆里玛项下比划,“你他妈的再叫唤,老子这会儿就挖你的心肝祭我师傅!”穆里玛听了闭目不答。
穆子煦过来拉了犟驴子手道:“兄弟,这是案板上的肉,和他生什么气。这不是斗口的时候,咱到那边商量个主意。”便叫何桂柱拿了把刀坐在穆里玛身旁看守,伍次友和他们兄弟二人踅过假山席地而坐,计议下一步的应敌办法。
三人对坐沉默片刻,穆子煦开了口:“嗐!老四也不知出去了没?我琢磨着,他要活着出去,这会儿魏大哥他们也差不多该到了。”犟驴子哼了一声,阴沉着脸道:“就怕他们早虑着这一着,在城里跟大哥也交上了手,那就麻烦了。要不然,便是老四送不出信儿,他也会来的。方才他们放的那把火,城里难道都看不见?”伍次友插进来道:“现下他们的主帅在咱们手里,投鼠忌器,谅他们也不敢强攻!”犟驴子苦笑道:“伍先生,他们要是破着打烂花瓶捉老鼠怎么办?”伍次友笑道:“我们就那么值钱?”
这话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若是康熙也在岛上,可以肯定他们就是舍掉穆里玛也是要攻岛的。但是此时对方还不能确定皇帝是否也被围在岛上,肯不肯为伍次友和几个侍卫丢掉穆里玛,那就难说了。伍次友不明真相,穆子煦却心里雪亮,只是眼下自己是个坐纛儿的,不能说丧气话,遂笑道:“先生见的是!他真要弄筏子来攻,咱就宰了这匹‘马’!马肝不是有毒吗?咱们生吃他的心!”犟驴子也笑道:“先生虽是见过大世面的,大概没吃过人心吧!生挖出来用凉水浸了,脆着呢!”这二人兴高采烈地高声谈论吃人心,伍次友听得汗毛直乍,隔着山石的穆里玛也听得一清二楚。想到剜心之惨,穆里玛闭上了眼,淌出两滴浊泪来。
正在这时,只听对岸“刷刷”几声响,水花溅起老高——兵士们从附近空房破屋中拆了木头扎好筏子,放下水来了!
情势顿时紧张起来。这池心岛假山不过四五丈见方,上头只有两名会武功的人,而伍次友、何桂柱却手无缚鸡之力,不但不能自保,还要别人照料。四五只木筏同时从不同方向向池心攻击,天大的本事也会顾此失彼。
这时天已擦黑了,对岸点起了亮晃晃的火把。讷谟揎臂扬眉狂笑道:“姓伍的姓何的!今儿个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了啦!乖乖儿放了穆大人,我保你们性命无虞!”
“讷谟小子!”犟驴子听了这话也哈哈笑道:“只要你舍得这个什么鸟靖西将军,老爷子也不在乎这点意思!”说着顺手从地下捡起一枝箭猛地扎进穆里玛臀部,低声喝道:“叫他们退回去!”说着便将寒森森的刀刃压住他的脖子,“只要老子这么一勒……”
装得硬挺的穆里玛此时吓得丧魂失魄,期期艾艾地大声叫道:“别……别……”也不知是求犟驴子别杀他,还是令已经上了筏子的兵士别攻池心岛。筏上的兵见此情景,都迟疑地转向岸上的讷谟,静等他的号令。
讷谟咬咬牙心一横,正要举起号旗命令兵士全力攻击,忽觉肩头有人用手一拍道:“慢!”回头看时,一个人站在面前,却不认识,只见容貌猥琐,面孔蜡黄干瘦,身着兵士号衣。遂将眼一瞪喝道:“你干什么?”
“将军稍安毋躁,”那人道,“我是班布尔善大人差来的,这儿有封信,一阅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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