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高兴化为乌有,魏东亭怏怏来至悦朋店,见穆子煦等几个人都不在,只伍次友在整理书籍。此时真是口欲言而嗫嚅,足欲行而趑趄。见伍次友面色苍白,如患大病,他还以为是天热所致,正欲开口慰问,却听伍次友道:“虎臣,婉娘出家的事我已知晓,你不必安慰我,我……想得开的。”
这事连魏东亭也不知道。他听了十分惊讶,忙问:“她为何要出家?你是听明珠说的吧?”
伍次友不答,半晌方道:“你也不必问谁说的。皇上极其圣明,待我恩深义重。婉娘对我的情意,我心中也极其明白。这等事只要两情如一心,又何必在乎朝朝暮暮?虎臣,我对此能想开,你放心!”
这倒像是在安慰魏东亭了。魏东亭顿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对答。伍次友面色苍白,缓缓说道:“婉娘一世才女,身份贵重,我伍次友本配不上她,但她情重如山,我岂可为负义之人!”说至此,便不言语。
“先生打算怎么办呢?”魏东亭憋不住,终于问道。
“退居泉林,浪迹天下,泛舟随水而去,舞鹤于升平之世。”
“呀!”魏东亭不禁大惊,“我知皇上器重先生之心,决不亚于熊、索诸公。先生情场失意,岂可从此潦倒?”
“你说的是实话,”伍次友点头道,“几年来我们相处情深义重。但君与明珠都不如当今了解我,我料皇上必定准许我的所请。”
“已经拜过折子了?”魏东亭惊讶地问道。
“嗯,”伍次友镇静地说道,“我性本疏懒,不耐这京师人事纷扰,更厌宦海浮沉,勾心斗角,相互倾轧。虎臣,数年来与圣上相处,君臣之义日重,师生之情日深,我本不应为一女子作此庸人之态。但是这些年来,我已经历了一些人情事故,领略了一些政治风波,我以为此时超然退身,可以全身、全名、全节;一入宦海,熏心日久,怕就不能自拔了。”
他仍然娓娓而谈:“虎臣,近年来,你也读过不少书,像我这样秉性的,自古以来有辅佐帝业至终的没有?你摇头了,足证我的所见不谬。有些颇有才能的人只知进而不知退,终致陷君于不义!这是一层;再一层,皇上如今要办两件大事:削割据,无需用我文弱书生;倡圣道,又无需我在朝领权;游于江湖之上,为圣朝盛世讴而歌之,不胜于在朝么?”
后头这些话,都是伍次友在奏折中写了的,老庄气味极浓,魏东亭却是闻所未闻。联想到自家他也叹息道:“先生欲学李青莲赐金还山,高风亮节可赞可叹,只是以先生之才如此,我总觉可惜了的。”
“我料皇上也会这么想,”伍次友似笑非笑地道,“但皇上雄才远虑,非常人能及,必能去此俗见。”
“我也要学先生了!”魏东亭凄楚地笑道,“泛舟五湖,浪迹天下,亦不失豪杰本来面目。”
伍次友笑道:“这又何必呢?你与我不同,细想就明白了。听明珠说,皇上有意放你去金陵办差。据我看,你就终老在金陵也算不坏。”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我这话只对知心好友言进,如果不如你意,只当我没说罢了!”
魏东亭满怀凄楚地回到虎坊桥下处,换了朝服欲进宫请见康熙。他很想在皇上面前痛哭一场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郁气。方欲出门,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人进来,打个千儿道:“奴才从此将与将军分别了!”魏东亭不禁惊讶道:“我并不认识足下,你是谁?”
那人笑道:“跟了你大爷五年,如今竟不认识奴才了?”
魏东亭一时怔住,仔细端详才猛醒道:“你不是老门子……你怎么……”
“奴才原是十三衙门的。”那人笑道,“熊大人见小人贫寒,荐了来侍候大爷,又怕你嫌年少,不老成,扮了这个样子,竟骗了大爷五年!小人如今这边差使已完,这就告长假了,并请恕罪!”
魏东亭只觉一阵眩晕,几乎瘫坐椅上,勉强定住了,笑道:“都是皇上差使,倒委屈了你。今日相别无以为赠,这二百两银子聊表我心意吧!”
送走“老门子”,魏东亭觉得浑身无力,腿都是软的,但还是打起精神骑上马往紫禁城觐见康熙。至隆宗门内,恰遇索额图伴着吴六一和熊赐履过来,四个人默默对视片刻,都没有说什么,便神色庄重地拱手相别。
方走几步,铁丐忽然转回身来叫住了魏东亭。
“虎臣弟,”铁丐脸上肌肉抽搐一下道,“大约你还不知道,郝老四出事了!”
魏东亭惊恐地问道:“什么事?”
“事情不大。”铁丐道,“大约是和班布尔善谋逆,已经交大理寺关押了!”
“怎么会呢?”魏东亭身上惊出了冷汗,支撑着别了吴六一,直到进了养心殿,还觉得心头怦怦乱跳。
康熙此时却显得若无其事,听见魏东亭报名,一连声说道:“进来,朕正要差人寻你呢!”看来对魏东亭的礼遇恩宠一如平日,似乎连苏麻喇姑的事也不甚放在心上。
明珠和狼瞫二人俱在殿中侍立。魏东亭仍按照侍卫朝见皇帝的礼仪,打个千儿请个安,起身赔笑道:“皇上又熬夜了,眼圈儿有些发黑,圣躬还该节劳珍重才是!”
“小魏子!”康熙笑道,“你瞧瞧这殿柱帖子上写的,这三件大事办不下来,朕还要几年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呢!”
魏东亭抬头一看,原来廷柱上重新挂起了一张条幅,上面写着“三藩、漕运、河务”。他曾听苏麻喇姑说过,皇上曾亲笔写下这六个字,写后又将它收起了,谁知此时又挂了出来,显得格外醒目。魏东亭沉思了一会儿,遂笑道:“皇上雄才大略,令人敬佩!只是这里的大事刚刚处置完毕,元气尚未恢复,怕不宜大动干戈吧?”
康熙爽朗地哈哈一笑:“宋太祖当日有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倒是你这‘元气未复’四个字说得甚合朕意。撤藩的事是要从缓的,这后边二事也就是要恢复元气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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