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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人有个毛病,喜欢说一些玄玄乎乎的话,让人似懂非懂。阿嫦的兴趣又给墙角的蚱蜢吸引去了,拿草根斗了一会儿,困倦袭上来,躺在凉椅上睡着了。桓青不知何时已走了。
蝉鸣嗡嗡,愈发催人不醒。日脚斜西,天边夕照幻出火红缎带,深紫浅绯,慢慢流转在她身上。她忽地惊醒了,触手一摸,满脸的眼泪。望着天上,依稀记得梦里也有一场火,却无论如何记不起内容。她大大撑了个懒腰,这是第一次睁开眼后,觉得是梦真好。
眼光瞄过桌上,玻璃碗压着白宣一角,她小心地抽了出来,原来是两张小像。一张是她鼓着腮帮嚼葡萄,一张是她侧扶着椅手在梦中蹙眉。她面上一红,来回踩着脚尖。看来他是将才走的,真是的,把人晾在那里,自己倒睡得香。
桌旁还有个黑影,因个头太小,她原当作树影。此时霞光暗了,蓦然扫见抹额上的珠光,才惊觉坐着个人来。那人充其量只好算半个人,阿嫦看清后,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半披着头发,浑身衣料华贵,走线细密,红线串着一只玉锁,围在粉簇簇的颈子上。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一弯腰,跳下椅子来,给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儿臣参见秦夫人。”
阿嫦苦思许久,看他少年老成,语气也老气横秋,想了半天,这才恍然道:“太子免礼!”她曾在端阳节礼上见过宣瑞一面,不料这小孩子记心恁好,远远的一见就记住了她。行完了礼,宣瑞又端坐回椅子上,目不斜视,满脸庄重。阿嫦不知他寻自己何事,等了半天,星子都出来了,这人还是不说话。几只蛙子贴着她脚踝跳过,冰得她一激灵。
“太子若没什么事……”“夫人可会投壶……”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什么?”阿嫦懵了。宣瑞小脸上升起两片薄绯,害羞地低下头,木木地解释道:“投壶,就是喝酒时谁投中的筹子多,谁就免罚……”阿嫦莞尔道:“我在家常和阿哥玩呢。你是想我陪你玩儿么?”宣瑞不吱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阿嫦猜不出他心中所想,无奈道:“这样,我叫人拿来,就在这星光底下,你看得见吗?”
她有心要叫宣瑞知难而退,谁知宣瑞高兴地抿了抿嘴,身子前倾,微一点头,动作轻得可以忽略不计。阿嫦忽然觉得这孩子有点可怜,想起他在端阳宴上,文不加点地作出一篇《吊屈文》,还传到了外国使臣那里,现下竟来求她玩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游戏。晓莲很快抱来了铜壶银箭,阿嫦让她斟一壶酒和一杯茶来。宣瑞看着推到他面前的浅口茶杯,清亮的眼中满是疑讶。半晌,执拗道:“瑞哥早就会吃酒了。”阿嫦提着壶柄,给自己斟了一杯,闻言道:“酒是大人喝的,大人心里有不平的事,需要借酒浇愁。你小孩子有什么可喝的?”宣瑞低着头,咕嘟着嘴,不能认同的样子。就着疏星淡月,阿嫦忽然觉得太子有几分眼熟。只是念头一闪,就听他问:“那夫人有什么愁闷,需要酒来化解呢?”她暗叹这小孩子心思好细,并不回答,抬眼看着天上明月。还有几日就到中秋了,月中的阴影轮廓越发清晰,她想象着那是阿哥,一口饮下甘泉。
“好啦!我先投了!”阿嫦数着一、二、三、四,满意地看到十枝中自己竟投中了六枝。谁知一偏头,宣瑞面前的铜壶中,十枝箭羽攒在一起,地上一枝也没有。她大为惊讶:“太子好箭法!”宣瑞很是得意,听了赞美的话,耳朵尖都红了,还是一本正经地拱手:“夫人过誉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姑姑叫我五岁上练习骑射,这点准头,没什么啦!”
阿嫦还要说什么,忽看围墙外燃起了火把的长龙,映着宫墙上蛇影盘曲。“不好!”宣瑞头朝桌子下一躲:“我姑姑找我来了!”阿嫦朝外一张,看就一个宫装妇人,挽着堕马髻,插了满头珠翠,凤眼向她所在的方向一眄。幸好园内未点灯,她乘着肩舆又过去了。老远还能看到两把雀尾在夜色闪着辉光。
阿嫦和他赛了几轮,已经吃了几大杯酒,宣瑞怕她面子上不好看,每次都浅抿一口茶。她斜支着脑袋,眼前有些重影:“你姑姑找你不见,该多着急呀!”宣瑞坐着不动,在她眯起的眼中,面前的小人儿似在发抖一般。她不能相信,忙伸出手背揩了揩眼。宣瑞盯着脚尖,讷讷道:“我……我做错了事……她会惩罚我的。”
阿嫦从小别的经验没有,就是躲避大人的责骂,堪称是个中老手。一提这话,她瞬间就来了兴致,一时也忘了对面坐的是谁,咧着大嘴,将自己和阿哥小时候做的没脸事,一桩桩数落出来。其实她喝醉是假,借醉重温旧忆是真。
她正说到两人拿笆斗捕麻雀,误中了老爷的红嘴鹦哥,宣瑞就连忙摆手:“不是的……”阿嫦愕然地中断了。宣瑞歉然地埋着头,颈后凹出一片阴影:“我干的不同……”他轻声说了他闯地祸,原来下午阳城公主给他送了一沓折本,教他批复。那些折子都是田间父老的吁告,控诉有几亩薄田被大户人家强占了去,题头上用浅朱墨水淡淡地勾着“斩”字。他虽不了解内情,但细看那所谓“大户”,也都是些张三李四的庄稼人。想起年前出的新规,死囚的家人也要流放千里。一时于心不忍,用黑笔在红字上圈了一下,在旁边改判为“脊杖五十,交还原田”。司礼监取折子的时候,顺手带走了,现在告令已下到了刑部,说是那起死囚挨杖后,都挣下地来向玉华台叩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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