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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英听他这样说,心里倒深深受了他的感动,便道:“你很爽直。不过你自己也说了,好汉不怕出身低,过去的事,提它作什么?”李狗子道:“不然我也不提起,因为二位先生是熟人,深知我的根底,我不说你二位难道会忘了吗?我提起这话,也有点道理。我有事想求求大先生。”亚雄道:“你说吧,有什么事找我?”李狗子道:“你看,我现在也是个经理了,走出去,身上是西装,脚下是皮鞋,可是肚子里一个大字不识,怎么混得出去呢?还有和人来往的信。我现在请了一位文书先生替我代办,他知道我不认得字,欺负得我不得了,一个月要花我两千块钱,还常常说不高兴干。大先生当公务员,那是很苦的,你能不能够来当我的先生?你若是能来的话,除了公司里送你的薪水之外,我每个月出两千块钱学费。”
亚雄听了这话,不由得身子向后退了两步,“哦哟”了一声。李狗子接着道:“真话,我说出两千块,一定出这个数目,若是你不信,我先出半年的钱。”李狗子的第一句话已经让亚雄听着一怔,再听他说出半年的学费,是二六一万二。这数目太大了,一个小公务员,不但没有拿这些钱的事,根本也很少对这个大数目发生关系。因之他除了轻轻“哦哟”了一声之后,说不出什么话来。李狗子道:“真话,我不能拿着区先生开玩笑。只要像我那位文书先生说的话,一年之内教会了我写信记帐,拚了分半个家私给他,我也愿意。现时我才明白,一个人若不认得字,那实在处处都受人家的欺。”亚英道:“一年之内教会写信记帐,或者太快一点儿,但两年之内,一年以上,那总是可以的,不过这种教法,必得用平民千字课那类的书。”李狗子道:“这类书我有两套。单说这两套书,我就花了五百元,你看我舍得钱舍不得钱?”亚英道:“何至于要这么些个钱?”李狗子道:“也是那文书先生代我买的。他说这书在后方买不到,只有花大钱到人家手上让出来。我明知道他有些敲我竹杠,我只要他好好替我办事,我都装糊涂了。”亚雄道:“李老板这样好学,志气是很好的。我们是多年的邻居,我应当帮你一点忙。只是叫我辞了机关里的事,专门为你帮忙,我应当考虑考虑。”李狗子道:“我晓得大先生一定是怕辞了机关的事,生活没有保证。这件事我可以请个律师来证明,订下一张契约。”亚雄笑道:“这倒不必。我本来要在这乡场上玩两天的,既然有了这个约会,让我先问过老太爷。我家现在疏散下了乡,最好你能亲自和我老太爷谈一谈,这事才好办。”李狗子满口答应了,亲自送他二人到了家门口,方才回去。
当晚上区氏兄弟二人把李狗子这事商量了半夜,虽是奇谈,却也很觉有趣。亚雄也就决定次日回城,向父亲商量一下。第二天清早,二人刚刚由屋子里出来,就看到李狗子拿了一根手杖,在店门口踅来踅去。亚英“哦哟”了一声,说着:“李老板,早!”李狗子笑道:“我还是那个脾气没改,天一亮就得起来,这真是贱命。我想请二位吃早点去。”亚雄道:“不必客气。”李狗子笑道:“也不会有什么好吃的,无非是油条豆浆。”亚雄还说没有洗脸,他就说愿在门口等着。二人看他诚意,漱洗完了,只得与他同行。李狗子请他们吃过了一顿早点,又送他们回来,路上走时,在身上掏出一个信封,信封上有歪斜不成样子的一行字:“请交老太爷台收”。笑嘻嘻地两手呈给亚雄。”
亚雄接过来看了一看,有些不解,便问道“给谁的信?”李狗子道:“我听说大先生搬家都是朋友帮的忙,我没有赶上去出份力量,这里补一份礼吧!”亚雄道:“呵!这不可以。”手里捏那信封时,里面厚厚的,正是装着钞票。李狗子道:“一点儿小意思,大先生若是不收,就是瞧不起我!”亚英道:“既是李老板这样说,你就打开来看看,我们斟酌办理。”亚雄便撕开信封,抽出来一看,乃是百元一张的钞票,总共十张。
亚英笑着,拱了一拱手道:“这无论如何,不敢当。”李狗子道:“大先生,你不要以为这数目好听,论起物价来,又做得了什么事?这算我对老太爷一点孝敬。大先生拿回去,就这样对老太爷说,老太爷若还记得起我,他一定肯收的。什么道理,他也许肯说出来。若是老太爷不收,大先生退回到我公司里去就是。”亚雄踌躇了道:“自然是我们家正用得着。但是我们家已往和李老板并没有交情,怎好……”李狗子道:“正因为已往谈不上交情,却想起了老太爷的好处,当年在南京一块两块,在年节下曾赏过我。这恩典比起今日一万八千还强。人不能忘恩,忘恩会雷打的。人心换人心,我就应当尽上一点儿孝敬。我已说了,老太爷不要,你给我退回来就是。”亚雄道:“报恩两字谈不上,但这也是你李老板忠厚之处。我暂且收下,好歹让我们老太爷作主吧。”李狗子听说,才欣然转去,约了隔日一定到乡下去看老太爷。
分手之后,亚英引着亚雄到杂货店货房里,也取了二百元交给他,因道:“有了李狗子这些钱带回去,我本来可以不必带钱回家,好让本钱充足些。但我一文不带回去,又显着太不如人家一个车夫了。”亚雄笑道:“人家既是发了财,当然要遮掩过去的历史,以后我们少说他车夫,免得说惯了,在人前说出来有失忠厚。你不以为我这话过于势利吗?”亚英笑道:“不过我也当为自己着想。将来我当了经理,也希望人家不叫我赶脚的。”亚雄笑道:“那又焉知不可能呀!”兄弟二人说着,很高兴地分了手。
亚雄身上有了一千二百元法币,究竟比出来的时候要有精神得多,当日回至重庆,买了些家用杂物,并买了一瓶酒,想到乡下是不容易买到牛肉的。次日早起,又赶到菜市买了三斤牛肉,顺便买些下江豆腐干、沙市咸鱼之类,一篮子装了,回到宿舍,再将杂物拿着,竟是二十多斤重,半年没有坐过人力车,这也就开了荤,坐着人力车到公共汽车站。下车的时候,和那车夫交谈,听到他说出江苏话的尾音来,而且也就发现在他嘴上那一搭半寸长的连腮胡子,与面孔上的肤色不相配合。往日坐车,遇到这事,也就算了,现在对这车夫身世,正感到有趣,就在给过车钱之外,多余地问了一句,因道:“你不是本地人吧?”那车夫却说出一口纯粹的江苏话来道:“不是客边人,我还不拉呢。”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他也不肯再说第二句,扶起车把拖着车子走了。
亚雄望着他把车子拖走,站着呆了一呆,因为自己是要赶长途车子的人,因也就来不及多去打听,抢着买了票子上车。车子上照例是挤的。亚雄守着法定的秩序,依次登记,依次换票,上得车来,只好站在车门旁,带来的两样东西,放在腿缝里夹着,感到异常不方便。他手攀车顶篷下的一根棍子,车开了,人随着全车摇撼。车子经过了两站,天赐其便,身边的座位上有三个人下车,毫不费力就坐下了。但坐下之后,却发现了面前站着两个人,对这座位感到莫大的失望。一个是摩登少妇,身穿了丝绒大衣,扶着木棍的白手指甲上,涂了鲜红的蔻丹。一个是白发飘荡的老先生,灰布袍上,套了青布夹马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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