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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喝完这杯。”朱励业最后说。
次日上午,朱励业陪钟婉宜到海边骑脚踏车。沙滩和公园间有一条公路,一面是海景,一面是灌木草坪和低缓的山势。此间呼入肺部的空气相当清新,令人精神振奋。
钟婉宜穿一身金丝绒的紫色运动装,长发扎起,初见便向朱励业撒娇,“我对你真是又爱又恨。你送那礼服美则美矣,亦很可恶,腰身卡死一尺六。婚礼当天我只敢吃那么一点点!”说着用拇指食指比出鸽食分量。
她如此可爱,朱励业也笑她。两人推脚踏车走到大树下,她突然问,“Thurman你说,哥哥喜欢的人是怎样的?”
朱励业道,“你问我?”
“仅是猜测,拜托你,陪我一起猜。”钟小姐软声说,“你猜得向来比较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若让你设想,我命中注定的嫂子会是怎样?”
朱励业不信什么命中注定,他略想便道,“长发披肩,斯文有礼。擅长一项乐器,笑起来十分温柔可亲。”
钟婉宜凝神听着,不多时,脚踏车停下,黯然道,“你说的可不就是Elaine。我昨天见过她,可惜她……”
人生憾事常有,司空见惯。朱励业与她再聊聊,一对晨跑男女自他们身旁超过。钟婉宜骑上脚踏车,轻巧地踩向前方陡峭的长下坡。朱励业匀速陪她,却见她车速越来越快,重力作用助车冲下坡,前方种种倏忽跃到眼前。
路面粗粝,她不敢伸腿撑住。而坡下游人渐多,她无法减速,又有些心慌。朱励业先下坡,扶稳她的车头,被前轮撞了一下。好在并无大碍。钟婉宜坐稳了,安定下来,“方才刹车失灵……我是不是有点大惊小怪?”
朱励业看了看她刹车连出的线,安抚道,“并没有。”
钟小姐点点头,难得忸怩,悄悄告诉他,“我怀孕了。”
朱励业不由皱眉,她才二十三岁,未免早得过分。倒叫他想起自己的母亲,若是没有他,二十三岁,正是年轻女郎们享受生活、享受爱情的黄金年华。
钟婉宜满是初为人母的腼腆,续道,“大哥不是很喜欢他,早有个侄子、侄女,或者他会早接受他一些。现在才两个月,我也不敢让他知道。人家说婴儿最小气,多让人知道它就不愿留下了。但我一直在想,是个女孩子的话,一定要做你干女儿。”
她说的他当然指庄慈。嫁人以后,她竟处处为他着想。朱励业问,“为什么不是干儿子?”
钟小姐微微脸红。“总觉得女孩子会更受你宠。”
她一番好意,朱励业自然应允。活动够了,他将好友的妹妹送到钟家。钟婉宜邀他上楼小坐,今日钟父、钟母都在,钟大少不在,朱励业两手空空,不愿打扰两位家长,也就没有上门。他开车上路,从后视镜中看钟家,初次登门已是五、六年前。仔细回顾,他与这家人的关系今日会这样好,初时谁又能料想到。
下午六时许,钟誉修打来电话,问他今晚想吃什么。
两个男人一起住,其中一方会做饭也只会是偶一为之。工作一天,对足文件、数据、下属整一天,哪里来的心情再对油盐酱醋。朱励业反问,“有提议?”
钟誉修被他问到,笑道,“菲比推荐碧缇小厨的菠萝虾球,堂食现在难定位,可以打包。”
“不必加班?不像你。”朱励业评论。
钟大少回,“借你在,当给自己放松。我已在过去的路上。”
钟誉修最后带了菠萝虾球、话梅猪手、芦笋沙拉。碧缇是新式中餐,菲比的推荐菜色不差。钟誉修递餐具给朱励业,提到,“你最近不顺,有没有打算去拜拜先人转运?”
朱励业思维敏锐,当即起身道,“我没胃口了。”
钟誉修无奈,叫他名字。朱励业本欲回房,被桌上那盆茉莉留住,重又坐下。“你什么时候当了菲比的说客?”
菲比想邀她这小叔叔与他一同去静园,看看爷爷,至少让朱家那位大家长身后安心。朱励业却不情愿,如他所说,因他的出身和经历,他从未把一个陌生人当成父亲,亦不把自己当成朱家人。一来二去,菲比知他抵触,不好当面提,上次钟家聚会,便含蓄地请钟大少当这中间人。朋友本就好说话,人人都是如是想。钟誉修已经经惯,就像从前,旁人暗想朱励业不好接近,舞会联谊全都拜托他。
而现在,朱励业意见鲜明,态度克制,全然是上谈判桌的状态。不过朋友相处,大局在握的高姿态多少放得低了。或许这是对钟誉修其人才有的特别优待。
钟誉修知道怎么说服他。他了解他。钟大少叹口气,“Thurman,我不是谁的说客。如果伯母还在,她也会希望你去的。”
空气里弥漫着沉默与芬芳香味。茉莉已开到将近凋零。搬出韦幼琳,朱励业沉默了。他的母亲是唯一能在他决意后压垮他意见的人。
他不去,是代母亲不值。无关怨恨,只是不想和那一整个家族扯上关系;要让他愿意去,也只能提醒他想想母亲的心意,勉为其难。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午后,韦幼琳还在。钟誉修去韦家还书时朱励业刚打完球,去冲澡了,伯母招待他吃厨房刚烤的玛德琳。在烤箱烘焙过的柠檬皮气味与花园的午后阳光中,韦幼琳对儿子的好友抱怨,儿子对她管头管尾,让她毫无身为母亲的威严。那时钟誉修便想,伯母根本不必具有什么父母威严,她的儿子足够爱她,仅凭这份爱,哪怕在身后,她仍有权随心所欲地驱使他。
两人开始吃饭。钟誉修递餐盘给他,少有地文艺到想起一则传说:阿喀琉斯之踵,确实只掌握在母亲手里。
菲比第二天清晨去拜山。这天有微雨,她鬼使神差地临出门把伞取出,戴上墨镜。她独自来到静园,在祖父的墓前放下一束鲜花,转去父亲的墓地。走入前一段婚姻时,她还太年轻,年轻到顶着父亲的反对孤注一掷。时至今日,她并不后悔曾和刘荣在结婚、离婚,她有了更适合她的丈夫,还有了腹中孩子,但此时此刻,她仍觉孤独。
身后有人来,菲比回身,朱励业举着伞,那伞檐完全倾斜向她。
萧疏冷雨里,他问,“我来晚了?”
隔着墨镜,有一股热意涌上眼眶,菲比连忙低头,说,“不晚。”她深呼吸道,“你愿意来,永远不会晚。”
如果用姓氏和血缘严格地划分,他们是仅剩的同脉亲人。朱励业不会有子嗣,菲比不会自私到要孩子随她姓,他们的家族就在这一代终止了。当年朱家的大家长身无分文到宣台闯荡,做过一些黑白掺杂、不甚光明的事,被咒骂传不过三代,应验在他们身上,可见天道好轮回。
朱励业见她终于换了平底鞋,询问她身体如何。两人在墓碑前交谈,菲比抚着小腹,微笑道,“怎么你们都尤其关注孕妇?我一切安好。”
同菲比类似的这一代几个人,多半存了代长辈偿还的心。洗白家业,涉足慈善,总怕做得不够。菲比怀孕两月时,一度听不见胎心,以为胎死腹中,情绪大大波动。后来知是虚惊一场,被孩子踢踏,心中又是酸软又是温馨。她百感交集,如释重负,竟觉伴随这个孩子到来,连母体都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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