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有话说?”老太妃问道。
她是真喜欢卿云,京中这些老人家,一见卿云就喜欢,不只因为她温柔和顺,还因为她心里那股不偏不倚的刚强劲儿,别说娄二奶奶,是连她们自己身上都未必有的,怎么能让人不一见就喜欢。
卿云抿着唇,似乎还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认真回道:“回娘娘,娘娘刚刚说,但凡鸡鸣狗盗的事,见了就要上报,卿云想,抓小偷,也不只是为了追回财物,还因为只要放他在外面,他就会一直偷,就有更多的人受害。我娘知道这事时,也教我,‘赌近杀,奸近盗’,我初时不懂,现在明白了,坏人如果没有受到惩罚,就是会一直坏下去,心性歪了的人,要扭回来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撞破柳子婵偷情,没有上报,她非但不感激,反而还来害我性命,因为她没受到惩罚,就会一直坏下去。如果太妃娘娘今日不惩罚她,不过是重演我和她的故事罢了。迟早有一天,她会做出娘娘也包庇不了的事出来的。所以我并不担心,因为我相信娘娘会主持正道,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所有的女孩子,娘娘说我母亲俗,我知道京中看重身份,所以我母亲只自称民妇,不称臣妇,但正如世间男子都是官家的臣民,我母亲和我,也是娘娘的臣民,我相信娘娘爱护我们,就像君父爱护子民一样,娘娘会主持公道,不只是为了一人两人的福祉,是为了帮官家管好这个天下。”
一番话说下来,把老太妃那和娄二奶奶过招的心都说得烟消云散了,又妥帖,又维护了老太妃的面子,把她拱上了高台。老太妃听了,忍不住叹息一声,朝着魏嬷嬷和崔老太君道:“你们听听,这孩子说的这话,怎么能怪人偏爱她?还有哪个闺中小姐,能说出这一番话来?”
魏嬷嬷沉默不语,但崔老太君是早有同感,叹道:“谁说不是呢,我今天也是冲着这孩子,才拼了这把老骨头,来管这闲事的。”
娄二奶奶也面有骄傲之色,但仍然不敢松懈。
老太妃见她那样子,知道她还在提防自己包庇柳家母女,自己也不由得觉得意兴阑珊——为了文郡主一个面子,闹到今天,让个商家女都来质疑自己的公正,实在也算是自己不自重,可见如佛家说,万事都有报应,只是时候到没到罢了。
她叹道:“卿云,你是懂道理的人,既然知道官家管着天下,自然也知道就连官家,有时候也要做许多不得已的事……”
她说的是当初李璟的事。
但卿云的大眼睛如同明月,月光一派澄明,实在是让人无法遁逃。饶是老太妃位高权重,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也觉得有些话实在是无法说出口。
魏嬷嬷见状,想要替老太妃开口,但卿云却在她之前说了话。
“娘,我知道你为了我操碎了心。”她朝着娄二奶奶道:“但我知道这件事,我是做错了,但凡做错事,总要承担后果,我也是大人了,没有让你替我这样操心的道理。这件事你让我自己来决定,好不好,就当我自己必须要上这一课。”
她说得恳切,娄二奶奶本能地答应了一声,但紧接着卿云做的事,直接吓得她魂飞魄散。
卿云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来,看颜色是正红,上面金漆字迹,俨然是一纸婚书,她把婚书双手捧着,递给老太妃。
连老太妃都被她这举动惊得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这是当初小山亭里,董凤举交给柳子婵的婚书,我和柳子婵在小山亭说话,去门口叫我的丫鬟月香时,顺手递了一页给她,月香机灵,接了过去,一句话没说,我转身把剩下的当着柳子婵烧掉了,她也以为我没有证据了,所以柳夫人才觉得能瞒天过海。”卿云平静地道:“娘常教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也知道常有翻供的事,所以不得不留了证据,防了一手。柳夫人问我,我没说,正如我教柳子婵,信董凤举不如信自己一样。信她们,也不如信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定是握在自己手里最安全。我能保得住自己不害人,不能保得住人不害我。如果柳子婵不害我,这卷婚书一辈子也不会现世。”
娄二奶奶是知道这个的,但没想到她会主动交出来,连忙叫道:“卿云!”
但卿云却没有停下。
“太妃娘娘,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关我娘的事,无论娘娘决定如何处置这事,请答应我,所有的结果我一人承担。李璟的事,我知道娘娘有许多的不得已,那这事自然也可以有别的不得已,我不是为这个而相信娘娘的。我只是觉得,君臣之间,如父如子,那太妃娘娘和我们之间,大概也是如母如女,我娘为我……”她哽咽了一下,平静下来,又看着老太妃的眼睛继续道:“我想,世上没有比母女更亲近的关系了。如果太妃娘娘真决定压下这事,我们也只能像朝堂上的臣子一样,吞下这结果。就像世上儿女,无论父母怎么对待自己,也仍然会爱着自己的父母一样。男子做忠臣是正道,那我这样做,大概也是正道吧。”
老太妃有一瞬间,几乎没法直视她的眼睛。
“好孩子,你说了真心话,我也告诉你一句真心话。”即使是老太妃,也有些话是无法出口的,她也顿了顿,才道:“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品心性,李璟的事,就算闹得天大,我也是要给你一个公道的。”
卿云抿了抿唇。
“都说臣要直谏,那我也有一句直谏的话,要冒犯娘娘了。”她看着老太妃的眼睛,静静地反问道:“正如天下人都是官家的子民一样,天下的女子,也都是娘娘的子民,难道能因为子民的人品心性不够出色,就不值得一个公道吗?”
用尽所有言语,都无法形容老太妃眼中那一瞬间的震撼。
朝中的臣子,她不是没见过。御前正红的贺云章,也常在她面前供奉,三公九卿,尚书侍郎,每科的举子千百人,这样的见识,这样的勇气,放在男子里,都是可遇不可求。
可惜生为女子。
先帝在时,也在她宫中处理过政事,因为后宫不得干政的缘故,她也并未多看。官家登基后,她也协理过后宫,闲时也看书,也知道君臣道义,也听过魏征直谏唐太宗的戏。但她从未有过片刻,体会过故事中人的感受,就连卿云之前以君臣作比时,她也只是赞赏卿云的格局,并不觉得有可比性。
世人都说内帷不过女子之间的琐事,原来也真有这样的时刻,似乎触摸到了史书上那些光辉事迹的边缘,不再是个匆匆的看客。这样的正直与勇气,又哪里不如魏征呢?
老太妃许久没有说话。
她甚至没有接过那一纸婚书。
“好孩子,说来惭愧,哀家今日,才算认识了你。”她摸了摸卿云的头,叹道:“起来吧。我也答应你一件事,你说凡是人犯错,都要受到惩罚,哀家也做错了一件事,哀家答应你,哀家欠你一个说法。任何时候,只要你有事求到哀家这,只要力所能及,哀家一定替你办成了。”
娄二奶奶没想到卿云在她看来有点傻的行为,竟然能得到个这么好的结局,顿时喜形于色起来。也顾不得和老太妃过招了,连忙按着卿云道:“快谢恩,太妃娘娘金口玉言,绝无戏言,你这孩子有福气了。也快谢谢崔老太君,替你担这责任。”
她是怕老太妃只是一时冲动,事后会反悔,所以按着卿云谢恩,立刻把这话坐实了。这还不算,还要拉上崔老太君做个旁证。
老太妃顿时被她的市侩气逗笑了。
谁能想到呢,这样市侩的母亲,还能养出个这样的女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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