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年人有些瘦削,三缕微须,模样斯文中带着股平凡的亲切感,穿着打扮也极普通,看起来如同一个乡村私塾中的教书先生一般,但眉目眼神中又隐约可见一种懒散随意。总之这人让人一看之下就能感觉到亲近,没有丝毫的傲气,戾气,冷气之类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如同一团带着阳光味的暖风一样给人非常容易接近的感觉。
中年人拿起桌上的一双筷子,夹起几片羊肉放在嘴里一尝,赞道:“不错,是南化镇上的老李的酱肉手艺,没想到他大过年的也没休息么,难得难得。”又拿起一壶酒喝了一口,又点头道:“这个也不错,二十年的陈年花雕,谁配的这酒肉?倒是花了些心思。”
小夏愣愣地看着中年人,对这人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应该是不久之前才看过,但偏偏就是不认识,在记忆中搜寻不出来这人。
明月也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忽然就出现在身边的中年人。
周围已经鸦雀无声,包括西宁子在内的其他年轻道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中年人,所不同的是他们好像认识这人,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得斗大,嘴巴也张得老开。
“不过这焰火确实没什么看头。你们多大了,还玩这些玩意?随便去找几张五行宗的符箓放起来不也是一样么?修了一身道法,难道只用来打打杀杀,念经背书?”
中年人摆了摆手,远处堆放的一些箱子忽然跳了起来,那是还没放完的剩下焰火。就像忽然间活过来一样,这些木箱自动地蹦跳着,自己打开了盖子,将里面的烟花爆竹等等全部吐出来,然后这些烟花也像有了生命一样,活蹦乱跳地重叠在一起,转眼间居然拼凑出了一个大大的人形来。轰的一下,这烟花人形的脚下先爆出了两团火光,整个人形急冲向天而去然后轰然炸开。
所有焰火集中爆开在一处,飞出的火焰和闪光自然比之前浓重上百倍,而炸出的焰火也不是胡乱随意四溅,而是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凝在了一起,在空中被当做墨汁一样龙飞凤舞地挥舞出四个大字:恭贺新禧。
“哇,这个好看,这个好玩。”明月拍着手掌,看得兴高采烈。
看着高高天空中那四个有些俗气的大字,小夏的眼睛也睁得几乎掉出来,嘴也和其他那些年轻道人一样张大到了极点。不是因为这字写得好——那字也确实写得很好,烟花爆得真就如是一只巨大无形的笔在写一样,所有笔画间的横竖撇折,停顿,风骨,甚至那焰火‘墨汁’在虚空‘纸面’上的流动凝滞全都展现得清晰明朗——而是这中年人写出这一手焰火大字所用的法术完全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在此之前他不用说间,几乎连想都没有想过法术可以是这样。
刚才中年人一摆手之际,那几个木箱刚刚一动的时候,他还能隐约感觉到了这是茅山上清法中的‘五鬼搬运’,只是这并不是一个单独的法术,而是每个木箱都被一个法术单独牵动,然后那些从木箱里蹦出的烟花爆竹又全部被单独一个五鬼搬运术牵动。五鬼搬运术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但这中年人举手抬足之间不动声色就能发出这几十上百个来,这不只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简直就是颠覆了施用道法符箓的常识。
这还不算什么,他还来不及吃惊,那上百个法术又相互缠绕,相互牵扯,牵一发而动全身地像无数丝线拧在一起形成一股绳一样操纵着烟花爆竹拼凑成一个人形。这似乎是如复数符箓组合成的符阵,但又远比符阵又复杂无数倍,因为这法术组合随时都在变动,简直好像活过来了一样。直到那焰火爆发炸开,又更是再度复杂繁复了无数倍的五鬼搬运法在虚空中操纵那些焰火,繁复得根本让人无法辨识,让小夏看得头昏眼花,几乎要一头栽倒。当他把注意力和神识从那无数法术上收回,重新看向那中年人的时候,一股莫名的感觉升起:这一切其实一点都不复杂,实在是简单到了极点,那焰火要那样集合炸开,只是因为那中年人想要那样罢了。至于那些法术,反倒是那些焰火跟随那中年人的想法自动演化出来的罢了。
法即是心,心即是法,胸中一点灵光即是天下万法。小夏这时候终于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夏这辈子所见识过的上品道法符箓也不算少。天火派的天地烘炉大阵,火虹贯天遁法,天火山下那遮天蔽日的炼狱极火罩,还有那张据说是张天师亲制的乾天锁妖符,都是寻常修道之人难得一见的上品法术。但无论那些法术符箓是如何的威力绝伦,震古烁今,若论给他的震撼,还是不如眼前这个中年人犹如玩耍般的烟花把戏。这已是一种境界上的差距。
而能用出这样的法术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人?
等小夏微微回过神来,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西宁子已经脚一软跪在了地上,颤抖着失声磕头下去:“掌……掌教真人……请掌教真人恕罪!”
他这一跪,周围其他呆愣着的年轻道人也跟着全部跪了下去。一时间场中站着的就只剩下那中年人,还有小夏和明月两个。这时候小夏也终于明白,终于想了起来了。眼前这个中年人他确实见过,正是不久之前一连三天的大典上高台上的那位主持祭天大典的茅山派掌教真人,正一道三位天师之一的何晋芝。
“跪什么跪?年都过完了,难不成你们还想要红包么?都起来吧。”
何晋芝扫了一眼周围跪下的茅山弟子,淡淡笑了。脱下了那一身描金银线的天师法袍,取下了上清芙蓉冠,他整个人看起来确实很难和‘掌教真人’这个很有分量和威严的身份扯在一起,乍一眼就是个给人很容易接近感觉的书生。
跪着的年轻道士连忙闻言都站了起来。小夏没跟着跪下去,这时候也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着规矩躬身行礼:“见过掌教真人。”
“你们这几个在怕什么?这子时斋期已过,喝酒吃肉也不犯戒,放放烟花爆竹也只是寻常玩闹取乐之举。怎的看到我便怕了?”何晋芝面带微笑地看着周围的茅山弟子,声音表情都很轻松,很柔和,没有一点严厉和责备的味道,但那些弟子却依然还是噤若寒蝉。几堆篝火还是在熊熊烧着,桌上的酒肉也都还在,空气中烟花的硝烟味也没散去,只是刚才热闹喧嚣早已丁点不剩。面前这位看起来再亲切,但也确实是货真价实的茅山掌教。
“你们怕,是因为自己心中有鬼,心中有愧,是不是?因为虽然不犯戒,但踩在这个时节上早有准备地在此饮酒作乐,这也确实不是一个道门弟子所该有的行径。明面上的规矩虽然没犯,但自己心中的规矩却早已经犯了,所以才心中有愧,是不是?既然心中有愧,谁也没强迫你们来此喝酒作乐,又是何苦来哉呢?如此敢做不敢当,连个寻常莽夫的气度都没有,还如何能修道求真?”何晋芝淡淡说着,又叹了口气。“也罢也罢。你们回去每人将清静经好好用心抄个一千遍,仔细体会我道门中人所该有心境吧。”
“尊掌教法旨。”这些茅山弟子只能老老实实地躬身答应。
“对了,这酒肉是谁备下的?”何晋芝问。
西宁子也只能上前一步硬着头皮回答道:“……是弟子备下的。弟子西宁子,来自荆州广宁观,初次上茅山,想着和派中诸位师兄弟多多亲近……”
“嗯,看得出你也花了不少心思。”何晋芝点点头。“我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酒,也算承了你的情。这样吧,你只需抄九百九十遍清静经便行了,不过所抄的都要送来让我看是不是真的用了心,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说下山。”
“……尊掌教法旨。”西宁子的表情很古怪。能入得茅山掌教法眼,让掌教亲自查看手笔,这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也是莫大的运气和机缘,传出去说不得也会引得不少人暗中羡慕,名声大涨,但这也表示这九百九十遍清净经不但不能找人代笔敷衍,甚至还必须真的认认真真去抄写,简直比一些苦役还要苦。
“你呢,你心中无愧么?”何晋芝转头看向了小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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