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没同他说话。他说‘哈罗’。我也说‘哈罗’”。她冷冷地抬了抬眉毛,连带地把整个的
上半截脸往上托了一托。“你知道,我的脾气是倔强的。是我有理的时候,我总是倔强
的。”
电车那一头也有个女人说到“他”,可是她的他不是恋人而是儿子,因为这是个老板娘
模样的中年太太,梳个乌油油的髻,戴着时行的独粒头喷漆红耳环。听她说话的许是她的内
侄。她说一句,他点一点头,表示领会,她也点一点头,表示语气的加重。她道:“我要翻
翻行头,伊弗拨我翻。难我讲我铜钿弗拨伊用哉!格日子拉电车浪,我教伊买票,伊哪哼
话?……‘侬拨我十块洋钿,我就搭侬买?’坏咈?……”这里的“伊”,仿佛是个不成材
的丈夫,但是再听下去,原来是儿子。儿子终于做下了更荒唐的事,得罪了母亲:“伊爸爸
一定要伊跪下来,‘跪呀,跪呀!’伊定规弗肯:’我做啥要跪啊?’一个末讲:‘定规要
侬跪。跪呀!跪呀!’难后来,伊强弗过咧:‘好格,好格,我跪!’我说:‘我弗要伊
跪。我弗要伊跪呀!’后来旁边人讲:价大格人,跪下来,阿要难为情,难末喊伊送杯茶,
讲一声:‘姆妈勿要动气。’一杯茶送得来,我倒‘叭!’笑出来哉!”
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
永远永远。
爱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
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
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
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
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
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
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
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吗?”
更衣记
如果当初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一年一度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
煌热闹的事罢。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两边拦着绫罗绸缎的墙——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
代宫室里发掘出来的甬道。你把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太阳在这边的时候,将金线晒得滚
烫,然而现在已经冷了。
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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