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小城氤氲着水汽,潮潮的、暖暖的,带着泥土的味道,像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梦呓。
小城很宁静,风景谈不上美,也没什么故事,就是干净罢了。可是也许之所以能够干净,就是因为不够美。
“这里宁静悠远”一排青青小树旁,导游向身后的一对老夫妻讲解着。祝留背着书包走过,轻轻地笑了。也许宁静,但这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地方,谈何悠远呢?
“第三年了,”祝留心想。
祝留走路不像大多数女孩子那样袅袅娜娜,缺少那种柔柔的美感。她每一步都有某种节奏,踏在雨后有些泥泞的小路上,没有什么滞涩,也谈不上急促。只是太有节奏了,仿佛遵循着某个约定,让人感觉莫名的疲惫。
不远处是一排小楼,粉色的墙漆在风雨的冲洗里已经变得斑驳不堪,像揩多了劣质脂粉的脸。她钻进一排小楼中的一栋,纤瘦的身影一晃儿就消失了。
祝留习惯用手扶着楼梯,不管上面有多少粉尘。楼梯的台阶都是最最普通的水泥,光线从每一层的小窗户拐进来。昏昏暗暗的,白昼如同黑夜。她得扶着点什么,她必须扶着点儿什么。
推开门是家常饭菜的香气,祝留静静地看着鹃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感觉到了片刻的温暖,哪怕这种温暖背后有战战兢兢的代价。
“哎呀,女儿回来了”鹃回过头,半开放式的厨房被暖橙色的灯光笼罩。
关了煤气,按开饭锅,鹃笑着说:“留留吃饭啦,学了一天习,饿坏了吧?”祝留把书包轻甩在鞋柜旁边,走进这烟火寥寥。
除了母亲节,她几乎没跟妈妈说过“我爱你”。但是,看着那已经枯黄的脸,祝留总会现可爱的地方。
祝留不懂为什么女人会害怕衰老,如果一个人爱你,他会爱你一生中各个时期独一无二的韵致。就像养一盆花,从盛开到枯萎,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呵。当然祝留不喜欢养花,她没那个耐心,也没那份情怀。
坐在餐桌前,祝留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
今天的课间一如往昔,邻座的女孩子们回过头笑着说话,边说边瞄着旁边的男孩子们。祝留安静地在廉价草纸本上画画,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班级门口一个风一样的身影走过,引起女孩子们的私语声。祝留没看清他的脸,心里却像被什么蛰了一下,面上凝固了了一瞬。
项逢吗?祝留在心里念了这个名字,可仅此而已。她的心里藏了太多东西,只有在画画的时候可以获得安宁。她无法对人投入太多感情,不管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祝留继续低头画画。
“啊他回头看了,”祝留右前方的女孩子尖叫,祝留没再抬头,粗糙的碳素笔画起画来其实很显功底。这时的祝留不觉得有什么,也不知道心里一闪而过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她对他没什么想法,她对他没什么了解。
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是她生命里走进的第一个外人。纵使他和她的故事,无始无终。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距离高考只剩两个月的时候了。晚自习结束后,祝留像往常一样独自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路上的学生和私家车辆不多,前方只有一个烧烤摊,今天却也不似平时,显得空荡荡的。
烧烤摊那边灯火昏暗,人影绰绰,虚虚无无。祝留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声,她边向口袋摸去,边向前走着。qq里进了一条好友申请,只有两个字“项逢”。
祝留皱了皱眉,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么个人。刚想放回口袋,抬起头却现一个穿着白色修身t恤和白色西装裤的男人看着她笑,那双眼睛没什么感情,青紫的唇扯着脸上的横肉,咧向两颊。
祝留对视上他的眼睛的那一刻就明白,她惶惶之中逃避了三年的今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攥紧了拳头,余光瞥见了另外两个男人,他们粗壮的腿从烧烤摊的白色帘子下露出来。祝留明白自己跑不掉。她的心脏跳得很快,但她的身体没有丝毫的抖动。冷汗安静地从身体渗出来,就像这么多年深夜的梦魇。
白衣服的男人向她走来,一前一后,没有退路。祝留闭上了眼睛,她想放弃了,挣扎到今天,她想放弃了。很多年后,祝留回想起这个晚上,她恍然现那是自己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放弃。
鞋底摩擦着石砾的声音越来越近,烟酒的味道越来越浓。那是和父亲一样的味道,是祝留一生最想逃离的咒诅。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扣住了她的肩头,把她揽进了怀里。
洗衣粉的味道,没有班级后排带着金表的男孩子身上那种浓烈到刺鼻的香水味,也没有篮球场上飞旋着的男孩子身上汗水和阳光的味道。就是简简单单的洗衣粉的味道,没有别的什么了,多一分都没有。祝留想,也许他和她是一种人。
他凑到她耳旁,喘着气告诉她:“别怕”。声线有一种介于男孩子和男人之间的迷乱感,这不是生理上的,这是属于气质本身的东西。
他安慰着自己,祝留却知道他在害怕,很害怕。祝留也害怕,不过她怕了整整三年,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反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然后,简单也复杂,就是一场拼尽全力的打斗。年轻的时候以为书里的故事都是老先生们闲来无事写来骗人的,后来受过炎凉冷暖,品过五味杂陈,才现所有故事都来源于生活。
祝留从没见过这样的打斗,烟火缭绕的夜里,只有不绝于耳的喘息声和拳头砸在身体上的闷哼声。
如果你没有面前的这个人活了,你就要死的觉悟,是无法在夜幕降临时生存下来的。
祝留一直都没有跑,就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挡在自己前面的陌生人。他的头被汗水浸透,t恤沾了血迹,血渍在领子处抹开。“像一副小黑作坊里的扎染画”,祝留心想,这种审美冷静得有些残忍。
他浑身的肌肉绷起,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这一幕是没有什么美感的,他宛若一头野兽。外表看起来那么凶猛,内心却那么痛苦。
可谁能透过一个人的外表真正地看清内心呢?
人生毕竟不是d影厅里放映的好莱坞大片,不可以安坐观影,也不可能中途离场。会让人获得审美愉悦的是学校里两个小男孩的比试,就算为了哪个娇俏的女孩子,也不会动乱了纹理烫的型。
可这世间种种,只要和生存有了一丝半缕的关系,就意味着不可罢休。从我们还是猿人的时候,便已如此了。没有什么粗口,喘息声听起来都像嘶吼。
烧烤摊传来的热气熏得祝留有些眩晕,炭火烧得更红了。她感觉命运从那些廉价又呛人的火光里伸出了一只骨感的手,狠狠地拽住了她的脖子。
敏感的神经不知道绷了多久,一切终于结束了,祝留试着动了动腿。她看着他走来,仿佛踏着她这么多年的食不知味,仿佛踩着她这么年的寝不安眠。他的衣服撕出了一条大口子,额角血肉模糊,左臂有一条长长的血痕,泛白的牛仔裤上尽是尘土。
望着他,祝留现很多她以为早就埋葬了的往事就像昨天才生一般。它们密谋、它们串供、它们掩饰,它们在不知不觉中埋葬了她自己。她感觉到了又一阵眩晕,她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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