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方天和朝张梦阳躬身作了一揖。张梦阳忍了脖子两侧的疼痛,也连忙作揖还礼。他听赵得胜说起过方天和此人,知他曾有过科举功名,也算得是人中龙凤,只是被了利欲熏心,迷了心窍,这才走上了与朝廷作对的歧途。
张梦阳发觉自己的脸上竟还挂着泪珠,甚觉不好意思,却又不好抬起袖子便擦。这本是脖颈两侧的疼痛牵扯了泪腺神经,不由自主地落下的泪水,假如被这帮贼寇们看到眼中,倒好似他被那莽钟离摔了一跤觉得委屈难耐所致。
他假装打了个喷嚏,趁抬起袖子来擦抹鼻涕的功夫,把挂在脸颊上的泪珠揩了个干净。然后对方天和一抱拳答道:
“大头领莫要客气,说什么海涵不海涵的,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孔子三千弟子之中,兴许也有那么几个臭虫,何况大头领与孔圣人相比,此时还略逊着一筹。”
说着,张梦阳斜着眼睛朝那莽钟离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虽然他天生没心没肺,不善记仇,但对莽钟离毫无来由的对自己出手,令自己在人前出丑,还是恨恨的难以心平,无法谅解。
方天和一笑道:“张兄弟大人大量,果然气度不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两天前在天开寺里朝过相,当时你在方丈室旁大屋的角落里坐着,我派你带了我的一个弟兄去寻油,张兄弟,我没记错吧?”
张梦阳收回眼色来答道:“大头领说得不错,可惜当时寺中之油所剩无多,否则在童贯那老儿的柴堆之下添上几滴,那他可就无论如何也休想活着离开天开寺了。”
方天和闻言哈哈大笑,张梦阳想到童贯当时赤身裸体地被铁链子锁着放到柴堆之上,再想到他被一位名叫苟顺的汉子淋了满头满脸得尿水,其形之狼狈实在难以形容,心下觉得着实有趣,便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对方才因莽钟离对自己的无礼而产生的恼恨,也于不知不觉中减却了大半。
方天和止住了笑,说道:“张兄弟不在寺里头打扫庭堂,烧火做饭,是如何寻到我们这里来的?却才你说,我们这些人若要想效命于大金,兄弟你倒是有一善策可以教我。假如所言非虚,还望兄弟赐片言以启愚昧,不吝赐教为是!”
说着,方天和对着张梦阳又作了一揖。态度显得极其谦恭诚恳。
张梦阳说道:“大头领不必多礼,实不相瞒,在下并不是什么头陀,与天开寺里的僧俗也毫无瓜葛。我乃是大辽的朝廷命官,之所以假扮了头陀混在寺中,乃是为了太后一行的安危而想出的下策。其实,不光是我,连天开寺的阖寺僧众,也大多都是大辽的军兵所扮呢。”
他想既然想要诏安方天和等人为己所用,自然要开诚布公,率先说出点实在的东西,略表达出一些诚意来,以换取对方的信任。
方天和一脸的笑意,连拍了几下巴掌说:“张兄弟痛快,果然快人快语,与我辈中人无甚分别。”
“大头领知道,大辽朝廷本欲和童贯在天开寺中议和,以便腾出手来全力抗拒北方金兵的压迫。就议和的诸般事项,本已经达成了一致,不想大头领率领众位弟兄从天而降,将既成的局面搅扰了个天翻地覆,致令我太后和左丞相的一番辛苦,尽付东流,这,想来大头领也是毋庸置疑的吧?”
张梦阳说到此处,就听四下里的群盗纷纷嚷道:“置疑怎么样不置疑又怎么样。难道我们害怕你来兴师问罪不成?”“你奶奶个熊的,老子们就是故意前去给你们搅局的,怎么了?”
“臭小子对我们老大说话客气点,不然老子扒了你的皮你信不信!”“我们只管要杀童贯那厮,管你们议他娘的什么鸟和。”“就是,你们议不议和的关我们什么鸟事,惹得大爷们性起,连你们的什么左丞相右丞相都他妈戳几个透明窟窿。”
方天和把手臂高高地一抬,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群盗的纷嚷之声顿时消停下来。
方天和对张梦阳说:“张兄弟莫要听他们胡说,我们红香会的弟兄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还不敢同时跟大宋大辽两个朝廷同时作对。私掘暗道通往天开寺里,用意只在除掉童贯而已,其他事情,其实并未多想。”
张梦阳答道:“不管大头领除得掉童贯也好,除不掉童贯也好,只要是童贯那厮死在大辽的地面上,宋辽之间都势难再以言和。
即以目前的结果来说,童贯虽受辱而未死,大头领手下的不知哪位弟兄,临撤退之前大放厥词,说道之所以入天开寺中劫杀童贯,乃是左丞相许以金银使然,其意全属无端挑拨了。
如此小儿把戏,自是糊弄不过童贯的,可是童贯那厮却宁可信其有,也不愿信其无。你想,当着那么多人受了那么重的羞辱,他又岂肯再与目睹他被受此羞辱的大辽文武将官同殿为臣?所以我说,宋辽之间,眼见得就是刀兵相见,血肉相搏,早已经断了议和的生路了。”
方天和点点头说道:“张兄弟既点出了这一层,方某人倒也不敢否认,只是尚有些拿不准而已。我红香会数万弟兄的前程系于方某一身,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轻下决断。”
张梦阳接着说:“大头领刚才说大金国兵势雄强,声威远震,冒然前去依附,怕他们将咱们红香会不放在眼里,在下琢磨这也是这么个理儿。
大辽军中流传着这么句话:女真兵不满万,满万则天下无敌。现在的金国大军何止满万,十几万都是有的,还有臣服于它的的北地和草原大漠里的生番,也效顺纷纷加入金国大军,总数算下来,直是四五十万也怕不止呢。
这么一支大军在手,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几乎不曾吃过败仗,咱红香会投靠过去,的确没有什么用武之地。所以依在下看来,大头领以及弟兄们目前除了依附于大辽,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归宿。”
“哦?”方天和眉毛一挑,说:“可我方某人不明白的是。如今的大辽已经举步维艰,现在又面临着大宋与大金的夹攻之下,能坚持多久,怕是都是个问题呢。”
张梦阳想了想说:“大头领这就多虑了。大辽虽然丢失了不少疆土,但坐镇燕京的太后萧娘娘虽是女流,然惯能运筹帷幄,所用文武官员皆能担当大任。
且北边有长城天险,居庸关、古北口、喜峰口等关隘尽是天赐险要,况皆有重兵把守,端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金兵想要从彼处越过,除非插上翅膀飞进来。
至于南边的童贯,几个月下来大辽与之接仗数次,胜败大头领想必早有耳闻,就用不着在下赘述了吧。大头领问大辽还能坚持多久?我看啊,就算再坚持个几十年一百年,都不成问题。”
他如此夸大其词地替大辽吹嘘,自觉于萧太后,于大辽朝廷,也算尽了一个做臣子的本分。管这些贼寇信是不信呢,该吹得总得吹。什么叫三寸不烂之舌,这就叫三寸不烂之舌!
张梦阳全没想到自己卖弄起口舌来,居然也能像模像样地达到这等瞒天过海的地步。想想在天开寺里的左企弓等人,摇头晃脑地大放厥词,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甚至连这种水平都颇有不如。
因此,这时的他,深觉一个人若是没有机会尝试,或者面临机会不敢于尝试的话,实在是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有多大的能量。
张梦阳见方天和一时间无话可说,便趁热打铁地道:“大头领,退一万步讲,就算苍天不佑,大辽终于为金人所灭的话,那时大头领已受了大辽的官封,以有官阶俸禄之身再择明主,依附于大金或者大宋,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比之现在空身冒然相投,岂不好上许多倍?”
所以,窃以为大头领为了数万红香会的弟兄,为了红香会的前程,理应果断地向大辽投诚效顺,有了大辽朝廷的几十万大军庇护,童贯那厮即便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对你们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实不相瞒,在下此来,也是因为左企弓丞相觉得大头领及手下众弟兄英雄了得,有意倾心结纳,以为大辽增一臂助。而且左丞相此议,亦得到了太后萧娘娘的许可,这才有了在下今日之来。何去何从,梦阳诚望大头领三思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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