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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着烟,看了十几本卷子。在窗子外,田氏问道:“老三回来了吗?”玉峰道:“回来多时了,大嫂不知道吗?”阮氏道:“大嫂,你进来坐坐。我这炉子里火还旺着呢。”田氏说了一句好吧,已是推门走进来。阮氏代关了门,赶紧搬一把椅子放在炉子边上。田氏坐下笑道:“一个人怕冷,也不能怕冷到那种样子。”阮氏笑道:“刚才我出去开门,外面好大的雪,真冷。”玉峰淡笑道:“你也知道真冷。我们由前门那大远的路跑回来。”田氏道:“老三,你这时候才回来?”玉峰道:“我让一个朋友拖了去上馆子,说了一些闲话,耽搁不少工夫。我也到医院里去的,你刚走不多大一会儿。据大哥说,假使你没有工夫,明天就不必去看他了。他料着这病,也不是三天两天就好得了的。”田氏听到这话,望了煤炉子的火焰只管出神,很久叹了一口气道:“这事怎么办?你大哥穷人害了富贵病。虽说那医院院长是熟人,可以不必给钱,但是老这样白住下去,也有点儿难为情。再说世态炎凉,人家能这样宽待,已是天大人情。再住些时,恐怕人家也会轰出来的。”
玉峰不看卷子了。也掉转身来向炉子烤着火,望着炉口上那铁壶里出热气,很沉吟了一会子,才道:“轰呢,人家是不敢轰的。不过他会说病好了,或者是说在他医院不宜再住,那我们就不能不把病人接出来。”田氏道:“可不就是这话。我想我明天也出去想点儿法子。”玉峰道:“大嫂想什么法子?”田氏向他看着冷笑一声道:“老兄弟,你也太看小了人,就以为我没有什么法子了吗?你不要以为女人都不如男人,女人比男人本事大的,那还多着呢,只是你没有看见过。玉峰,你说吧,你是个崇拜女人的,你还是个糟蹋女人的?”玉峰道:“唉!过去的事说它干什么,只是惭愧。说起来也奇怪,咱们是六亲同连,一穷下来,连许多亲戚也都跟着穷下来了。”田氏道:“你说到这里,又把我的话提起来了。我不是说要出去想法子吗?当然我也不会变钱,我还有几家亲戚,还可以过日子,我是好久不曾和他们通来往了,倒想去碰碰机会。也不想多,能活动个二三百块钱,家里有许多事,都可以调转得开了。”玉峰道:“果然能活动二三百块出来,那就好了。大嫂有把握吗?”田氏胸一挺道:“至少可以做五成指望。”玉峰兴奋起来了,把桌上的烟卷又燃着一根抽了,只管两手搓着,笑道:“假使大嫂能有指望,那就快一点儿去。”
田氏皱了眉道:“我是天天要到你大哥医院里去,又分不开身来。”玉峰道:“大哥说了,你明天可以不去。”田氏道:“我虽不去,总也要有一个人到医院里瞧瞧去才好。纵然病情不要紧,他在医院里躺着,可也真着急。你明天能去吗?”玉峰伸着两手在火炉口的高处反复着烘烤,大概总有五分钟之久,没有答复这句话。田氏道:“你大概有什么约会,分不开身来吧?”玉峰道:“有什么约会?纵然有约会,也不能成天地全和朋友谈话。明天我的钟点最多,而且到医院里去路又远,不能打一个照面就走。我去是能去,可不能先约定时候。我不过是这样地想着,一时没有答应出来,大嫂倒好像有些疑心吧?”田氏听说,却又淡笑了一声。她这一声淡笑是一种极微小的反驳,可又惹出一场是非来了。
第十一章变态
玉峰是有心病的人,大嫂忽然进房来说话,却有些疑心。加上田氏几次冷笑,他明白不能事出无因了。于是站了起来,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只管来回地走着,脸上带一种很不自然的淡笑。田氏反不理他,却掉转脸来向阮氏谈话,因道:“今天晚上比哪一晚上都冷。风经过雪阵里吹着,若是由门缝里送了进来,吹到了身上,更是难受得很。”阮氏道:“大嫂屋子里的窗户也该补补了,那窗户眼里许多窟窿,怎么不吹风进去呢?”田氏叹了一口气道:“不用提了。你那大哥简直是一尊佛爷,什么事也不管。别说是窗户眼里破了几个窟窿,就是土炕上陷下去一个大坑,他也不过问的。”阮氏道:“那也难怪大哥。家里这些事,全都在他心上。”田氏道:“你这人说话真有点儿前后不相顾,既是家里的事全都在他心上,为什么自己屋子里窗户纸破了,也不看见呢?”阮氏笑道:“我是说家里的柴米油盐,什么都全得过问。”
玉峰停住了脚,突然地向她望着道:“你也算个人,把话这样颠三倒四地说着。你不如装一个哑子,倒省得我生许多气。”阮氏说着话,脸上本带了笑容,经玉峰这样重重一喝,也红着脸把头低了下去,有话不能说了。田氏笑道:“一个人要讨厌哪个人,怎么看着也是不顺眼的。”玉峰道:“并非是我故意地说她,你听她是怎么说的。大哥对家里什么全管,可是眼面前窗户尽破了窟窿,他又可以不管。这种人这样不会说话,就好送到陈列所去陈列,当一种低能儿的模型,此外是什么也不能干。”玉峰越说越生气,嗓音也是跟着大了起来。他踱来踱去的,两只脚上的破皮鞋踏在地上嘚嘚作响,真是在他这脚跟上已把心事传。
田氏映着灯光,一看他脸上红红的,心里就想着,还有许多话,那就不必说了,便站起来笑道:“别说了,说着闲话,倒引得生起真气来。明天的话,就是这样说了,请三兄弟到医院里去一趟。”玉峰道:“大嫂既是为了筹款的事分不开身来,我就代表你去一趟。可是……”说到这里,点了两点头道:“反正我去就是了。”田氏虽觉得他的话还是十分含糊,也不能十分逼迫他,要不然,他也会生疑心的。便笑道:“你看你的卷子吧。我别尽在这里打搅你了。”说着,就向自己屋子里走去。
这时,屋子中间的那个白泥炉子,一点儿火焰也没有,只是炉口里面有几个红色的煤球,在浅灰面上,伸手在炉口上面试了一试,却是一点儿热气也没有。看看那张破旧的木架子床上,两床单薄的棉被遮盖两个脸上黄瘦的小孩子。桌上放的那盏煤油灯,恰是灯纽松了,把灯芯挫下去了,只剩着一点儿光焰。桌上一把旧瓷壶,配着两只茶杯子,在水迹里面歪斜地搁着。伸手一摸那茶壶,却是冰凉的。耳听窗户外面,已经是刮起了大风。唔唔之声过去,窗户上又瑟瑟作响,正是风雪阵阵地向纸窗上扑着。田氏在这个时候,也说不上心里如何会有那一种烦恼和凄凉的意味。两手抱在怀里,很出神了一会儿。那桌上灯头只管细小下去,也不去扭大。炉子里几个红煤球也缓缓地完全熄灭了,在炉子口上放的那把开水壶,正像人无精打采一样,没有了一点儿气息。田氏举目四下观看,墙壁上糊的这些白纸都透着陈旧变成焦黄的,好像对人说,这里是没有一丝一毫兴旺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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