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遗风闻之,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
“好,好一个‘我无不可’!”他仰天大笑起来,“世有圆滑者,以外物为规格,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鹿小友谓‘悉随主便’,看似亦如是,实则相反,乃以己心为矩尺,随性而已。这般年纪便有此境界,实属罕见。”
鹿鸣涧随口一语,根本没想到这么深的道理,却被王遗风这般赏识,她自己反而现出些赧然之色:
“谷主谬赞,倒教我羞惭。”
王遗风道:“我在集上听见你对寒亭说话了。”
鹿鸣涧回想适才,完全不觉得被注视过,登时心下大骇,暗道,难道这王遗风谷主神识竟强到这种地步,能够笼罩整个烈风集,乃至整个恶人谷?
她骤然色变:“谷主适才在哪儿?难道生活在此的众人,一饮一啄、一吐一吸皆逃不过谷主耳目?”
王遗风莞尔道:“若我刻意凝神去感受,一定范围内,风吹草动皆纤毫毕现——但日光之下无有鲜事,我费这个心力作甚?适才我就站在你和寒亭附近,直接听着,不过是你修为未够,将我完全忽视罢了。”
鹿鸣涧汗流浃背,仍感惊奇:“这便是传说中的红尘派武学特殊之处么?”
王遗风道:“或许是吧。红尘武学确实是重慧心、悟性、修养之流派,讲究‘以己之心静,操敌之心志’,认为此乃本派武学之最高境界,招式拼杀反为末流武技。然而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者,无论何派武学,只要练至一定境界,自可处闹市而心偏远,立人旁而不被觉,却非是红尘派独有的。”
鹿鸣涧似懂非懂,只觉玄奥异常,思考片刻后方道:“谷主是说,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太上之境则无我无别?”
“我亦不知。太上之境,谁敢妄言?无我无别,也无趣了些。”王遗风见鹿鸣涧小小年纪便谈吐不凡,似是饱读经典,心下很是快慰,摸着长须摇头笑道,“我只是觉得,鹿小友之前对寒亭所论颇有见地,为我多年来的迷津略开雾气,顿觉惺惺,特来相留。”
鹿鸣涧微微张开了嘴巴。一是没想到,这王遗风谷主居然如此直白,二来能被人这般欣赏,也隐有一丝骄傲。
没等鹿鸣涧说话,王遗风负手而立,望着天边的银月,径自幽幽续道:
“斯人既去,世人无趣,毁誉臧否我更不萦怀。只是我常在迷惘,若是如此,性灵到底是寄在我自己区寓,还是被我托在了小月身上?”
他不似是在对她说话,倒像是在与他自己谈论,或是在怀那逝去了的人。
鹿鸣涧被王遗风说得亦有些动容,也望向了天中月:
“我闻谷主以书、剑、笛、酒为伴,潇洒风雅,乃是世间少有的‘得趣’之人,不意竟枯寂如斯。”
“枯寂……”
王遗风喃喃重复了一遍,将手中雪凤冰王笛挽了个漂亮的花。他目光转向鹿鸣涧,唇边浮起了薄薄的微笑。
“虽不至于枯寂,但上了年纪,难免常怀旧人。能触动我的书变少了,能与我拼剑的人也少了,就是吹吹笛子这点爱好,也常被徒弟们叫我莫要折磨他们……酩酊深处,便觉书无新意、剑无魂魄,倒不如和你们这些小朋友们聊聊天来得快活。”
“实不相瞒,我也以为谷主那笛曲是什么操心魔音,直教人头脑昏涨。”鹿鸣涧“噗嗤”笑出声来,“不过,谷主如此说了,我才觉得您距离近了,是个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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