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你起来。”柔儿抱着安安站起身,避开金凤的跪礼。
她都已经不是赵晋的外房了,自然也不再是金凤的主子。
金凤攀着她衣摆,仰头道“姑娘,奴婢句句出自肺腑,并不是单单为了给爷说情,更是为了大小姐,为了您,您跟爷原本好好的,就这么散了,奴婢实在替您们可惜。说句不敬的话,奴婢跟随爷数年,冷眼旁观爷身边这些人,爷真用了心的,实在没几个。大姨娘跟二姨娘都是老太太给的,三姨娘跟爷算是交过心的,至少三姨娘在爷心里曾是个不一样的。可好景不长,俩人还没在一块儿多久三姨娘就去了。爷不再回院子中去,他对那个家、那个后院失望透了。他一个人,四处游荡,像海上飘着的船,无处停,也靠不了岸。直到有了月牙胡同的小院,有了您,他才又有了可以停泊的地方。”
柔儿起身要挪开,被金凤死死揪住,“姑娘,您呢您就不想有个人,重您、体贴您您这样折磨自己是为什么啊不见大小姐,您会高兴吗您瞧您瘦成什么样子了您在浙州那两年,当真没留下半点好的回忆非走不可吗,姑娘”
柔儿挣不脱,索性抱着孩子俯下身。她望着金凤的眼睛,她知道她是出于关心,不想她为了一点误会而与赵晋就此分离,与孩子分离。
可是,柔儿道“重,体贴若不是我自己跳下戏楼,此刻你面对着的人,也许已是一堆白骨。一句话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就把我撵出门。当着那些青楼女子面前,要我跪下来苦苦哀求,要我一定顺服听话,不可违逆半点。金凤,这种重,你想要吗我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也知道继续下去,最终落得什么下场。金凤,让我自私一回吧,你别劝,我不回头了。我若是再走回老路,连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的。你说得对,人都是有血有肉,长久相处,哪能没有感情正是为此,我更不能回头。如今我尚能记住,自己是个活生生需要被重的人,若继续糊里糊涂的过下去,怕是我最后,就连羞辱也感受不到,会在那个锦绣的梦里,连最后这点心思也麻木掉。金凤,我知道你想我好,想大家好。但是,你别劝了,我真的,不会回头,也不想回头。”
金凤无力地垂下头去,叹息道“那,奴婢懂了,可是大小姐”
“如果可以,这一段时间,每天你能把她抱出来一个时辰最好,把乳嬷嬷们也带上,怎么照顾,怎么喂养,让我一点点教给她们。如果赵爷不愿意,也不勉强,我仍然要谢谢你,让我还能见一见安安。”柔儿撩起鬓边的碎发,顿了顿,道,“我马上要在镇上开店了,如果他应了,过两天你带着安安过去那边,近些,也少些颠簸。到时候我叫人做两身衣裳给你穿,金凤,我去浙州这两年,最开心的就是遇着你,你为人实诚、心善,教给我好多。你的恩情,我也会一直记得。”
“赵大哥”
一门之隔,夜色下立着赵晋。微雨轻发,康如虹替他遮着一柄深蓝色的纸伞。
门里的说话声很低,可他还是一字一句都听清楚了。
他命金凤出门,自己拉不下脸面,也不准备再见她。
何苦纠缠不休,分开的人,何苦又来见。若非突然落雨,担忧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他也许不会来,也不会听见这番话。
她说的很含蓄,也没有抱怨太多。寥寥几句,把芥蒂轻描淡写的掠过。
他听在耳中却觉得有点难堪。
在他的立场来,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
交易关系,金钱收买,他想玩玩就召过来,不想理会就冷落着。
高兴时就赏些东西,说几句甜言蜜语。不高兴了,翻脸无情,什么话伤人就说什么,什么事能折磨人就做什么。在他心里,她一直是一个玩物、抑或说是一个孕嗣的工具,他的玩物那么多,稍有不顺服的,他甩甩冷脸,就能治得对方服服帖帖。他甚至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这个女人开始在他们这段关系里再也不受他的控制。而后许多事都不再受控。
现在他突然明白,原来失望的种子早就在鸡零狗碎的生活中种下,不断生根发芽,不断壮大,最终消磨了所有的好,只余无尽的恶。原来他以为的岁月静好,对对方来说,无异于一场折磨。
赵晋没有推门进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再进去。
他负手立在街角,被康如虹一声轻唤打断思绪,他转过头,对上康如虹担忧的目光,他笑一笑,对方眼底澎湃起来,他在那双眼中读出了深深的眷恋和迷醉。他这幅皮囊,一向能唬人,这种眼神他在很多人身上见过,可是随着岁月磋磨,感情一点一滴消逝,最后里面所有的情愫,都化成了恨。
他在自苦这世上无人懂、无人伴的同时,从来没有意识到,其实是自己亲手将人推开。
这段日子,柔儿脸上有了笑容。她夜里沐浴时,甚至哼了首小曲儿。
爹娘都高兴极了,以为她终于能接受孩子离开一事。
她没敢说,赵晋发慈悲,准她瞧安安了。怕生起不必要的误会,她实在不想去一一解释。索性跟谁都没讲。
九月初,新铺面打理得差不多了,她在欹县做生意这几个月,跟镇上几家布行都有接触,磨破了嘴皮子哄得某家掌柜的同意她先赊账,把布料抱过去,等盈利了再还钱。她手头太紧,只能这样做。
孔绣娘有批旧主顾,以让利三成的条件带了过来,首先一批单子的定金一收,柔儿心里就有底了。
她开始在欹县和镇上两头奔忙。
她不再做绣活,专负责找寻新鲜的花样子和联系各大布行。
近来她很忙,但每天也一定抽出时间瞧瞧安安。有时候也不必她亲自抱着,只要她在左近,安安就很安静,也很容易高兴起来。
对面茗香茶楼二楼雅间,赵晋和友人靠窗坐着。推开窗,就能瞧见对面的绣坊,门口迎客的小伙计是个少年人,听说是从某个茶楼里挖来的跑堂,嘴甜记性又好,经常能得客人的打赏。
赵晋没想到,陈柔是个会识人的,且还舍得下本,不抠搜。这种品质,几乎可以称得上算是个会做生意的料。
那个大字不识,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的乡下土丫头,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蜕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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