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医生办公室门前过的时候,正赶上有人出来,咪咪在里面看了我一眼,简单明了地说:“短信收到了。”我在门外面站着,待了半天,点点头抽身走了。等咪咪治完最后一个病人回到休息室,已经月上中天,华灯光芒万丈。我和摩根已经吃完了晚饭,正在深情回忆十号酒馆和酒保约伯的不靠谱往事,这些事迹的光荣程度咪咪的反应可以证明,他站着听了一会儿就评价说:“早知道我都上你们那儿窝着去了。”芝加哥著名的夜景就在西尔斯大楼外闪耀,估摸着各个角落都有许多游人对着各种角度“咔嚓咔嚓”,我忍不住也往窗外看了两眼,心里想着要是小铃铛在这儿就好了,我们可以上街去轧轧马路,不管跟她说什么,她都会漫不经心地说:“别想那么多了,看,那儿有星星。”这种态度最适合我了。咪咪洗完手坐下,很随便地从裤兜里摸出一团像屎一样的三明治,埋头大吃,一边吃一边问摩根:“你觉得能行吗?”他们俩给人的感觉不是gay胜似gay,完全心灵相通,这种没头没脑没线索的问话,摩根回答起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我觉得可以尝试,不做最后一部分人体临床试验了?”咪咪摇摇头:“来不及,我觉得问题不大。”本来我认为这是他们领域内的谈话,跟我没关系,但他随即又问我:“你家里没什么亲人吧?遗嘱写好了吗?”手心痒痒的,好想上去揍他。直觉告诉我眼前局势那是相当的危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丝毫要逃开的冲动,那种听天由命的宿命感深深笼罩了我。你想想,要不是上天故意玩我,要走什么狗屎运才能在一个礼拜之间,从烟墩路的十号酒馆混到了芝加哥西尔斯大厦,跟活生生的人命闹着玩啊!咪咪吃完了那坨三明治,上前来一把按住我,我本能地双手一推,将他拿住,顺势就想来个斯巴达式的过肩摔,他伸着脖子在我手臂的胁迫下非常冷静地说:“别摔,摔死了你就没戏唱了。”我悻悻然放开他,咪咪活动了一下筋骨,点点头:“不错,街头格斗技过关,在芝加哥很实用。”表扬完这句之后,他和摩根就双双站起身,对我说:“走吧。”一直到了门口,我都没法相信,他们带我去的是这个地方。十四 沉重的负累感芝加哥大学附属医学院。堂而皇之的一栋大楼,有挂牌子的,看起来绝对科班正版,绝对不是咪咪这样驰名地下世界的医生应该出现的地方。但偏偏他就一马当先,长驱直入,犹入无人之境。接待台、医生、护士、保安,要不对他视若无睹,要不就干脆颔首招呼,自然熟稔,完全当做自己人看待。尽管我在“佩服咪咪”这件事上已经培养出了很高的素质,但这一下仍然没忍住惊讶。“凭良心说,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啊?”摩根在一边淡淡地说:“咪咪以前在芝加哥医院诊断科做d,后来走了,不过还是坚持每个月黑进他们的人事管理系统一次,保证自己的账号和权限一直生效。”就算是他,可能也觉得咪咪这么做实在是过了,“他还没事来一趟芝加哥自己给自己出差,随便在门诊治几天病,和大家混个脸熟。”“如果只在芝加哥一家医院就算了,几乎在全美所有城市都有一家医院他是这么干的!!”真是喷死我算了:“用一个名字?”“当然不是,咪咪,你能记全自己的名字吗?”咪咪对我发出的窃笑,不以为意:“当然记得,不然你以为我出事儿的时候是怎么到处逃命的。”他们大摇大摆进了医院,把我拎到某间病房按下,熟门熟路地推出一大堆各种可怕的东西,比如针钩、刀叉、管子,开始折腾我。各种活检,各种抽血,各种细胞提取,心肝脾肺肾、血液、骨骼,连头带脚,数值成分标准,天罗地网般的专业术语纷纷出笼。我一时趴着,一时撅着,一时酸,一时疼,一时被麻醉,一时被推到各种仪器里面躺得头晕眼花,整个人死去活来。但不管我怎么叫破喉咙,都没有人来理我,最多是某个不识相的在门外对咪咪同情地说:“又有很棘手的病人啊?”那王八蛋就摆出一张“没办法,这就是我的命啊”的臭脸。从我的角度看过去,那件医生白大褂在他身上丝毫没有光明正派之感,反而有一种凡人看不通透的神秘,他简直像从一个噩梦里飞出来的巫师。有一些检验结果要等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出来,他和摩根跟旁边守着,尽管眼睛眯着,但整颗心显然都是醒的。这俩一到自己的专业上活生生就是两个疯子,长夜漫漫,他们不用睡觉,也毫不知疲倦。两个人交谈的风格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有时候一个人的嘴皮子只动一下,字都没出来一个,另一个人就点头称是,或者顺势把该干的活干了。终于弄完了一整套,我精疲力竭地瘫在病床上,天色将明,被抽了骨髓的腰隐隐作痛,不知道下半辈子会不会落个后遗症——风湿关节炎什么的。这时候,咪咪和摩根先后洗了手过来慰问,我终于逮到机会虚弱地问摩根:“你们到底要干吗?”每项检查开始和结束的时候我都试图问这个问题,但他们俩跟得了热病一样,精神高度亢奋又集中,我压根插不上嘴。咪咪工作了一个通宵,饿了,又从裤兜里摸出了一个三明治在吃。“你那条灰蓬蓬看不出颜色的裤子里是装了一个迷你subway店吗?”他吃东西的时候不爱说话,只是打了个响指,摩根心领神会。看样子他们是要跟我谈人生谈理想。摩根语重心长地说:“老实说,你对于自己是判官这件事,怎么看?”我摇摇头:“不知道应该怎么看,纯属霸王硬上弓,我只怕会害死无辜的人。”这种沉重的负累感在眼前两个天才医生那里,在斯百德那个变态那里,甚至在约伯和十号酒馆老板这些人那里,似乎都是不存在的。他们不知道经历过了什么,自然就可以把这一切轻轻拿捏起来,又随意抛弃到一旁。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根本不知道斯百德是从什么途径得知我的,又凭借什么依据非要拖我去经历这样的考验。有时候我想,我真正正确的选择就是双手一摊,拔腿走人。但那种“我本来有机会救一个无辜的人,但我放弃了尝试,所以他死了”的古怪的罪恶感会在下半辈子一直缠绕着我。没法得到解脱。这大概就是我只能当当小流氓,永远也没法加入真正的黑社会的原因。摩根眼中露出了然之色,他理解我,这叫我充满感激,顺便也对十号酒馆充满感激。要不是那个鬼地方,我上什么地方去认识一个这么古怪的医生啊。我又顺便想,这几天没我在那儿盯着约伯的酒,又没有摩根盯着喝假酒喝到晕死过去的人,十号酒馆可能又被人烧了也不一定呢。这时候摩根把我的思绪拉回了正题:“那么,铁了心干下去吗?”我苦笑起来:“操,说得好像老子有选择一样!”他很无所谓:“没选择才干净,你以后就知道了。”咪咪随手递过来一个五英寸的迷你平板电脑。我瞅了一眼就打了个寒噤,嘀咕着转过头去:“买本《花花公子》也好啊,这一大早的。”他强迫我正视,说:“这是芝加哥独居老人连环凶杀案的杀手profile。”案件现场的图片旁边有字,我忍住反胃的感觉去看。受害者的特点汇总:六十五到七十五之间,儿女长期在外或孤寡,身体有不同程度的残疾,一半以上局部瘫痪,但不影响日常生活。退休前都是专业人士或高薪企业雇员,因此都能维持中产阶级的生活水准,这从他们所住的住宅区和家居环境可见一斑。社交生活不活跃,因此大部分人受害后超过三天才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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